老乡见老乡,未必总是两眼泪汪汪,有时候也会是老乡老乡背后一枪。
话是这么说,不过人在异乡,听到乡音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年轻羽士格外热忱,整个一自来熟,主动打了招呼便厚脸皮拉椅子坐到了少女旁边,完全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架势。
白衣羽士微微皱眉,面沉似水,显然对此十分不悦。只是碍于对方一身道装,又是在这玄天宗山脚下,不知对方底细的情况下不便发作,否则早就拂袖赶人了。
老的不吭气,三个年轻的,少女害羞低头不语,英俊的弟子则是一脸不屑傲态,只有那生的丑的慢吞吞说道:“这位道兄请了,我们师徒四人的确是从宜州来。”
“竹清,慎言!”白衣羽士警惕的看了年轻羽士一眼,道:“足下是宜州人?”
“小道陈辉,从宜州九宫山白马观来。”年轻羽士一抱拳,稽首道:“离乡久了,偶然听到乡音,难免心中喜悦,故此冒昧招呼,鲁莽无礼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白衣羽士的目光停留在年轻羽士的腰袢,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铜钱,三大一小。刚才他进门的时候还没看到,这会儿却忽然多处来的,白衣羽士吃不准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不由心中暗惊:难道是空字一辈?
玄天宗是个传承千载的大门派,弟子众多,正宗旁系遍及天下。彼此间不可能都相互熟识,江湖相遇用什么分辨身份?为了区分辈分,免得乱了宗门秩序,所有玄宗弟子行走江湖都会悬挂一串铜钱。大钱为十,小钱为一,三大一小就代表了三十一之数。白衣羽士自己是三十三代遥字辈,上面还有思字辈悬三大两小铜钱。
如今的玄天宗,够资格悬挂三大一小的必定空字三十一代传人。
云空寂年逾九旬,与他平辈还活着的已经不多,其中绝大多数都藏身在玄天福境中悟道修身,有名有姓还在江湖中活动的只有那么几位,少说都有八十岁了。
白衣羽士心中疑惑,却不敢随便质疑。修道者驻颜有术并不是稀奇事,修行到了,返老还童也非不可能。
“贫道郝遥奇,添为玄天宗西南离火宗派主。”白衣羽士不动声色问道:“请问这位陈道友,腰间铜钱从何而来?”
陈辉神色坦然,道:“入门的时候师父给系的,挂了许多年。”
郝遥奇道:“请问令尊师是我玄天宗哪一位高人?”
陈辉道:“他老人家叫云玄感。”
郝遥奇面色一变,吃惊道:“三十代传人赵氏宗亲云玄感老仙长是你师父?”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陈辉悄悄收起铜钱,道:“道友知道就行了,不要对别人说起。”
郝遥奇心中怀疑,道:“尊驾既然是宗门长辈,为何不愿人知道?”
陈辉道:“实不相瞒,恩师玄感大师已与小道分别多年,我这次就是来寻找恩师下落的,本不打算显露身份,只是忽然听到乡音倍感亲切,又有些不明之处想要请教,故此才冒昧叨扰。”
“既是师门尊长,又是同乡,便谈不到叨扰。”郝遥奇道:“只是如果尊驾所说属实,那小道便需尊您一声太师叔了。”
陈辉摆手道:“道友千万不可,小道拜师玄感大师一事并未公开,我那位恩师喜欢游戏风尘,浪迹人间,他老人家收徒随性,小道修为有限,德不配位,岂敢以尊长自居,你只需把贫道当做一个门外人便好。”
郝遥奇眼珠转转,沉吟道:“也好,那就请恕贫道僭越了。”
陈辉道:“道友不必多礼,我既收起了铜钱,便是不想以师门身份示人,你我之间只论同乡之谊便好。”随即话锋一转问道:“几位是刚从宜州来吗?”
郝遥奇点头道:“不错。”
陈辉怅然道:“我久离故土,浪迹异乡寻访恩师,不但乡音久别,更不知今日之故乡归属南陈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郝遥奇听到这里,心中颇为意动。忽然觉得眼前就是个天赐良机。
他暗自思忖,这陈辉所说如果一切属实,那他的身份就是空字辈的玄天宗耋老,只要这个身份得到承认,在玄天福境的长老会里他便有了一席之地,今后在一些事情上自然有话语权,而离火宗在玄天宗只是个比较小的门派,多年来不得发展,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在山门里没人支持。
上头有人这四个字,年轻人还不能理解其中分量,作为一派之长的郝遥奇却是深有感触。
就拿玄天宗内部来说,天下间的旁系分支不计其数,那些孤山寡观不成气候不算,只计算那些数得上字号的便有十六个流派,每年福境出产的法宝灵器,在供应总山门之后,多余的都会优先出售给本门旁系,价钱要比丢进江湖去拍卖的要便宜很多,算是宗门对旁支各派的一个福利。
而这种好事几乎是轮不到离火宗头上的。
究其根源,便是因为离火宗在山门总坛这边没有大人物罩着。郝遥奇的师父叫杨思望,十多年前追随陈师道战死在草原上了。他那位空字辈的师爷更是早已作古多年。上头没人,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以至于他空有一身在遥字辈中算出类拔萃的本领,却英雄无用武之地,离火宗在他手中近十年,仍只是门户中一个二流分支。
如果能把这位拉到自己的阵营来,凭他空字辈的身份想到这里,郝遥奇心中立即激动不已,这个事情值得一试啊!
“陈道友,实不相瞒,我父女师徒四人的确是近日才从宜州来到龙首山的。”郝遥奇拿捏出沉痛担忧的神态,道:“宜州出大事了,只是不知道道友仙乡具体何处?”
陈辉道:“贫道在九宫山白马观修行,老家就在大雄城附近。”
“哎呀,那可就太不幸了。”郝遥奇道:“出事的地方正是大雄城。”
“出什么事了?”陈辉问道。
郝遥奇道:“大事,据贫道所知,炼锋城的护城军在半个月前突袭了那里,结果在突袭当晚引发了天地异动,连费氏祖脉所在的仙云山元竜台都塌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朝廷出动高人摆下法阵封禁了整个仙云山地区,通行道路上都有大军把守,贫道师徒离开之前都还没解禁。”
仙云山元竜台塌了?陈辉心中暗惊:“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原本只是想随便打探一下那边的战事进行到哪一步了,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按照日程计算,从落日城赶到龙首山,一路游山玩水跑了大约一个月,而兵发宜州,按照护城军骑军的行军速度,马不停蹄则最多需要三天,按理说现在那边的战事早就应该结束了。怎么半个月前还在封禁中?
转念又一想,就算真出了什么意外,自己此时此刻担心也是白搭,万里迢迢,就算想帮忙同样力有不逮。不经意的一瞥,又看到了陈师道留在墙上的两行字,宜州和龙首山都是南陈地盘,宜州费氏和龙首山玄天宗也都是陈师道手下最重要的力量,自己这双管齐下的举动,显然等同于向他发起了正面挑战。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暗自揣测,如果陈师道能料到自己会来到这里搭救婵儿的老爹,那他会不会也计算到自己在东征之前对费氏动手?费解与费忘书之间的仇恨对费老转儿来说不是秘密,自然也就瞒不过陈师道,他会不会早有准备了?
严格的意义,这是第一次跟便宜老爹正面交锋,东征之路还没有正式开始难道就要受挫于宜州?
陈辉当然就是陈醉易容更名的。他来到这里本是为了与火貔貅暗中碰面,想办法混进玄天宗山门的。偶然遇到了来自宜州的离火宗师徒四人,出于关心宜州局势,才有意接近打探消息,却没想到并未打听到意料中的胜利消息,反而得到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对陈醉来说,这时代最别扭的事情莫过于通讯不够发达了。按理说万无一失的行军计划,又有费解这个精细人操持,本不该再有什么意外。就算是对方早有布局,但是以护城军的装备和战力,也绝不至于全军覆没。如果他们已经突围,那南陈军就没必要再封锁仙云山地区。
最令人困惑的是,这个郝遥奇刚才说的是仙云山地区被法阵封锁的。为什么要用法阵?
什么样的法阵能挡住费解和护城军?
费解家学渊深,在术法方面是有些特殊本领的,而护城军更是不怕幻象,一般的法阵根本没有作用。
“虽然家中已经没有直接近亲,但有些乡土亲缘还是割舍不下。”陈醉叹了口气,道:“道友果真不知仙云山地区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哪怕道听途说的耳闻也好。”
郝遥奇思忖了片刻,缓缓摇头,把目光看向女儿和两个徒弟,道:“你们可有什么耳闻?”
那英俊点的弟子说道:“弟子倒是听到过一点点,只是内容有些荒诞,实不足采信。”
陈醉道:“这位道友说来看看。”
那英俊弟子有些迟疑的看了看郝遥奇。后者对他微微点头,才说道:“弟子听一个军队里的亲友说,那仙云山里出了个神通广大的神仙,把仙云山地区的居民都变成了仙兵,然后领着一群仙兵在诛杀另外一群妖魔,为了不让妖魔走脱,所以布下了法阵结界,我那亲友说他曾见过一个妖魔从里边逃出来,长得人高马大,不像个人类,全身刀枪不入,随手丢下的大槊都有几百斤,根本不是人能拿起的。”
该不会是天人下凡吧?
陈醉心中惊疑不定,正自思忖着那个逃出来的用几百斤大槊的会不会是孟立熊时,忽然楼梯口一阵吵杂,一群金冠道人乱哄哄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一脸横肉的黑面道人,来到二楼上,目光左右逡巡,终于看到了郝遥奇父女师徒四人,咧嘴一笑,阔步走来,微微拱手道:“遥奇师叔,这么快咱们就又见面了,怎么样,小侄先前的提议您考虑如何了?”
郝遥奇一见此人,面色顿时十分难看。那个英俊傲气的弟子也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吧了。
黑面道人嘿嘿狞笑,又道:“师叔还在犹豫什么呢?我全武宗的严思齐师祖已有承诺,只要您肯将凌兰师妹许给我严同方,今后全武宗和离火宗便是同气连枝异体同心的关系,有全武宗的好处,便少不了你离火宗的,如此美事,师叔又何乐而不为呢?”
郝遥奇一下子涨红了脸,显然不是因为高兴。他未必多在乎女儿嫁过去是否幸福,但绝对在乎离火宗会不会被财雄势大的全武宗给吞并掉。黑面道人叫严同方,是山门里一位叫严思齐的小观主的孙子。那严思齐乃是云空寂祖师爷的亲传弟子,身份着实非同小可,本来联姻是好事,但如果全武宗的目的是为了吞并离火宗,那就是一场灾难了。
“呸!”一旁的丑少年忽然开口说道:“严同方,你别白日做梦了,我师妹根本看不上你,这个事情想都不要想!”
“丑八怪,你找死!”严同方身后一个金冠青年道人厉声喝道。
声到人到,此人竟果断拔剑,对着面貌丑陋的离火宗弟子刺了过去。
“哎哟!”人影一晃,陈醉忽然挡在丑弟子身前,捂着当胸指着来人叫道:“孽障,你刺到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