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一抹下弦月挂在东边天际,淡淡微光冷冷照着京城兵部左侍郎黄盛业家的宅院,两盏灯笼引着五六个值更的婆子仆妇从院中嚓嚓走过,夜色复归暗沉,一阵轻微窸窣声自常绿树丛后响起,有个半大小孩的身影出现,左右瞄了瞄,小心冀冀往后侧院摸去。
后侧院一间小黑屋,十三岁的黄文正坐在柴禾堆里瞪着眼,怀抱昏睡过去的七岁妹妹黄文娇,这丫头刚刚不是醒过来了吗,这会又人事不省了,她到底是晕过去还是睡着?若只是夜晚自然睡眠也就罢了,她额头上伤口已经不流血,应该不会死掉吧?
紧闭的木门被人拉了又推,发出咯卡声,黄文正轻喝:“谁?”
“二少爷,是我,四宝!”
黄文正松口气,原来是自己的小厮,恨声道:“死宝!说了一会就回来,却捱到现在才露头!还不快进来,小娇又晕过去了!”
“啊?不会吧?刚才她还能喝粥!”
“可现在就是没醒,这丫头,总不让人省心!”
四宝将木门大开着,走来帮忙扶起昏睡不醒的女孩:“二少爷,您的鼻子不要紧吧?不然我再去偷点药膏出来?”
“母老虎手劲不小,不过没准头,也幸亏我躲得快,只是脱一层皮,哥哥替我包扎得很好,不妨事。”
“那咱们快走吧,我刚才去厨房转了一圈,备好干粮送到后门放着才回来接应您——咱们,把小姐也带走?”
黄文正蹲下来:“不带走留在这府里让母老虎打死?你没见老爷那样子,就会护着母老虎,肚子里有一个了不起么?把我们养这么大了他都不知心疼,还拿鞭子抽我,小娇伤成这样他也能扔着不管……把她放我背上,走!”
“好好,要不我先背?”
“我背着吧,出了府你换换——能有个车子就好了!”
“带了银子呢,出去再租车罢,管着府里车马的人是太太带来的陪房,那小老头精着呢,让他发觉只怕走不了!”
黄文正躬着身子,将妹妹往上移了移,嘴里忿忿:“狠毒婆娘,恨不得杀了她!又丑又胖像头猪,爹爹也要!”
“二少爷走这边,曾妈妈将婆子们引往那边院子去了,这边鬼影子没有一个,任由咱们怎么走!”
四宝一边带路,一边附应黄文正的话题:“我娘说了:老爷是个大孝子,最听老太太的话。太太是老太太娘家亲戚,就是因为丑喽,二十四岁了还嫁不出去,这会子嫁给你……”
四宝顾着八卦,脚下一绊差点摔跤,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黄文正大恼,往他屁股上踢一脚:“嫁给你!”
“是是!不是不是!嫁给你爹爹——老爷啦!老太太说太太旺夫,这不,进门没多久就生了四少爷,这会子又怀着呢!”
“哼,生多少都是丑八怪,谁稀罕!”
前边走廊转角处忽然闪出灯光,两人吓了一跳,四宝赶紧贴墙站着,黄文正背着妹妹,只好往回跑,下了台阶,藏身于一树丛后,拿着灯笼走出来的是个身形单薄的清秀少年,一袭白袍,灯光下脸色也是惨白毫无血色,活像个夜行的幽魂。
黄文正从树后瞄见,松了口气,四宝从一旁现身,反把那少年吓了一大跳,险些把灯笼都跌落。
“大少爷,是四宝!”
黄文义生气地瞪着四宝:“你你、你能不能别躲?会吓死人的!你二少爷呢?”
“哥哥!”
黄文正冲过来,晃了晃背上的黄文娇:“我把小娇也带走了!”
黄文义走近些,抬起手中灯笼察看妹妹伤口,额头上缠着的白布已经没有新的血迹渗出,他轻叹口气:“带走吧!她咬了冯氏,对冯氏又踢又骂,冯氏不用多说什么,爹爹都会惩罚她——好生护着妹妹,去到吴州寻着了外祖父便好,轻易不要再回家来了!”
黄文正楞楞地看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不大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黄文义将手上一只包袱递给四宝,对弟弟说道:“这是我能找到的所有银子,三百两,还有些药膏,你们带着。我也不知如何与你说,你每日只顾在外游玩厮混,书不肯读,学武又不专,家也不管……冯氏进门两载,生有儿子,祖母护她,爹爹如今也多顺着她,你看把林姨娘都禁足了!日后若实在想回家,可先打听京城消息再做决定,走吧!”
“可是……哥哥!”
黄文义面无表情,挥一挥手:“天快亮了,还磨蹭到几时?要让爹爹察觉捉住,你又不肯跪下认错,必会再毒打一顿逐出门,小娇则会送入山中庵堂,这么小,怎么死都不知道……不如就这么走了,留得一分半点亲情脸面!”
黄文正黯然低头,跟哥哥说声保重,背着妹妹,在四宝引导下,很快消失于黑暗寂静的走廊尽头。
黄文义凝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长长叹出一口气,惨白的脸上满是浓浓忧色:弟弟经常外出游玩,路上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这次可还带着妹妹!让他们离家出走是他的主意,而身为嫡长子,他又能在这府中待上多少时日?
世上的女人,没有几个像他的亲生母亲韦氏那般温柔敦厚,嫁给父亲生了他和弟弟黄文正,又顾着父亲心里惦念的女子,替父亲娶回来做了良妾,幸而林氏外表美貌妖娆,却性情柔弱,得偿所愿嫁入黄家,并不敢恃宠而骄,谦卑地侍奉太太,韦氏念她懂事,她生下第一个女儿便收在自己名下,做为嫡女养着,黄文娇之后林氏又生有黄文清、黄文丽,韦氏宽容仁善,林氏温柔细致,正室侧室的孩子从小友爱相处,一家子和和睦睦,也算是幸福喜乐,谁知好景不长,韦氏自小身子不太好,生了两个儿子之后越发瘦弱多病,偶感风寒躺下竟就再起不来,临死前叮嘱丈夫黄盛业将林氏扶正,因为只有林氏才会真正疼她的儿子。谁知在黄府老太太的干预下,黄盛业另娶了填房,胖大凶悍的冯氏是官家女,其父在史部,身居三品,也许是因为娶了冯氏的缘故,黄盛业在兵部很快升为左侍郎,而冯氏在黄府开始耀武扬威,对亡故的前夫人所出长子、次子和良妾林氏生的一子二女极是苛刻,想着法子折磨林氏,不准其与老爷接近,婚后一年冯氏生下儿子,如今又怀着身孕,大受老太太赞赏,她在黄府就更加一手遮天,横行霸道,这个家再没有了从前的温馨详和。
事情是冯氏故意挑起,冯氏有孕,老爷自是多往林氏房里过夜,冯氏忌妒心起,趁白天老爷不在家,扶着个大肚子进了林氏的院子,也不知怎么的就打起来,林氏身材窈窕本性善良,不敢对怀孕的正室动手,被胖大的冯氏扯住头发往墙上直撞,五岁幼童黄文清扑上去救母亲,被冯氏一脚踢飞,林氏院里的丫头喊来了大小姐黄文娇,黄文娇是林氏所生,从小作为嫡女养在韦夫人院里,七岁女孩能有什么力气,跳着脚指住冯氏骂母老虎,见冯氏还不放开林姨娘,扑上去就咬屁股,冯氏吃痛松开林氏,双手狠狠揪住文娇往八仙桌一推,黄文娇额头磕在桌角,就此倒地不省人事,黄文正赶来看见,大骂冯氏狠毒,冯氏一不作二不休,拾起小凳子砸向黄文正,黄文正一躲,小凳子擦着鼻子飞过,脱去一块皮,鲜血流了一地,暴怒之下抓住冯氏大扇耳光,直打得她鼻子嘴角血流不止,林氏哭着跪求黄文正住手,之后老太太来了,长子黄文义来了,老爷黄盛业也回府,冯氏捧着肚子疼晕在地,老太太怒骂不停,叫婆子将罪魁祸首林氏关进偏院,做父亲的对儿子不敬嫡母大为恼火,用鞭子狠狠抽了黄文正一顿,一儿一女关进小黑屋,等天明再作处置。
黄盛业那里忙着请大夫为冯氏探脉,紧张地询问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却没有想到,辛苦养了七年的女儿黄文娇早已呜呼哀哉魂飞魄散,在小黑屋里被黄文正抱着又拍又喊醒回来的,是另一缕魂魄。
黄文义熄了灯笼在黑暗中行走,路过冯氏的院子,停步远远看着门上彻夜不熄的红灯笼,心里想着父亲这是怎么了?他不见得疼爱冯氏,却一整夜留在冯氏房内安抚她,是紧张她腹中的胎儿吧?怎不去看看同样受了伤的儿子和女儿?他是孝子,看重子嗣,文正和文娇也是他的子嗣啊,而且还是母亲和林姨娘所生,父亲对死去的夫人很敬重,对林姨娘则是真心相爱,这点他们兄弟都看得清楚,也无可奈何,林姨娘并不招人讨嫌,母亲病弱,一直是林姨娘体贴入微照顾着兄弟俩,如果没有冯氏,这个家还能维持幸福。现在,老太太一怒关了林姨娘,父亲竟然不闻不问,黄文义寒了心,觉得这个家很快就会变得不成样子。
黄文义却想错了,黄盛业早已不在府里,他从外边回来,本想着赶紧出去,有急事要办,却不料遇着家里乱成一团,抵不过母亲的盛怒责斥,为给冯氏一个交待,免她再生乱,也因为许多事情理不通,国事家事一起堵在心里,着实火大,狠狠打了二儿子一顿鞭子,暂时顾不上林氏,甚至来不及察看女儿的伤势,命人先将他们关起来,迫于老母亲在旁看着,心不在焉等得大夫给冯氏诊完脉,便匆匆回书房拿了一样东西,悄然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