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界限总是暧昧。
夜晚六点的时候,皎月早已升空,太阳却仍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形成日月同辉的奇妙景象。
有栖川润驾车在高速公路上行使,这个时间点是下班的高峰,也是东京市内的交通运输备受考验的时刻。无论再高档的车都被迫成为“果酱”(jam)里极小的分子,动弹不得。
距离上一轮红灯跳转,已经过去五分钟时间,有栖川润所驾驶的车子只挪动了很小的一段距离。
虽然前后的司机都耐心地没有按喇叭示意,但等待得久了,难免觉得心浮气躁。
有栖川润自问不是耐心很好的人。
更何况在临出门前碰上了那档子糟心事。
她的食指在方向盘上敲打几下,忽然捂着嘴打出一个喷嚏来。
果然,仅仅是穿着质地单薄的礼服是很容易受凉的吗?
有栖川润自嘲地想着,她在车子里的周围看了一阵,连一件能够暂时用来挡风的外套都没有。
于是,她只得悻悻地作罢。
视线回转,当有栖川润看见前方排成长龙的车辆,思绪却不知怎么地飘远了。
有栖川想起自己打给凤镜夜的那通电话。
电话是由凤的姐姐接听的,据说凤镜夜昨晚睡觉的时候着了凉,这会儿发了高烧,正缠绵于病榻。
凤的姐姐虽然没有把话说得很透彻,里里外外却透露出十分明确的暗示---这次道明寺椿的生日宴会,他是没法子参加了。
有栖川润有生以来头一回被别人放鸽子。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
只是在电话里向凤的姐姐传达了她的问候,半句埋怨也是要不得的。
然后,打扮妥当的她就去车库取了车,径直向道明寺家去了。
当然,是独自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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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栖川润在六点四十五分到达道明寺家的大门前。
在验证完来客身份后,那扇镂空的纯白色铁门缓缓开启。
有栖川润隔着很远就听见嘈杂的人声。
距离生日宴会开始还有一刻钟,这会儿来得人倒是挺多。
等候在门口的服务生帮有栖川润拉开车门,恭敬地弯腰向她致意。
有栖川润点了点头,就顺着门前铺就的红毯拾级而上,在正式进入大厅之前,有栖川润注意到树立在门旁的那块牌子:
[道明寺椿二十五周岁生日宴会]。
有栖川润虽然还没满二十周岁,但也清楚地知道,二十五岁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个极其微妙的坎。
一般女人度过二十五岁的生日之后,就不再对自己的生日怀揣期盼,因为那只会让她们更深刻地感受到逝去的年华而已。
难道,哥哥也深谙这个道理,所以才会为道明寺椿精心操办吗?
有栖川润觉得自己的猜测很可笑。
在她的认知里,任何“哥哥和道明寺椿关系融洽”的可能性都必须以“哥哥是疯子”为前提。
那显然是不成立的。
到底是夜晚时分。
门外的凉风徐徐吹拂着,令有栖川润感到一丝寒冷。
她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刚要提步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身边就传来某种不怀好意的调侃。
“本大爷还以为是谁这么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原来是你啊。”
有栖川润保持着浅笑的表情转过头,正对上道明寺司那张久违的脸。
“道明寺少爷,自从上次一别,真是很久没见了呢。您英俊的脸上没有留下疤痕,真是令我欣慰。”
可能是真的很久没见到道明寺司。
有栖川润竟然记不清上一次两人见面的地点,究竟是医院还是藤堂家的门前。
不过,无论是什么地点。
两人争锋相对的相处模式倒是一点也没改变。
真是……令人欣慰的事实。
有栖川润不痛不痒地猜测,可能他们这一辈子都要这么两看生厌下去。
大概是在风口站了时间太长,有栖川润隐约觉得头昏脑涨。
眼见道明寺司一脸面红耳赤,却因为语言匮乏无以为继的模样,有栖川润心里庆幸,这场无聊的战争终于可以暂时停止了。
她准备绕过道明寺司,直接往大厅内走去。
被抛在身后的道明寺司突然摆出一副怜悯的表情说道:
“真可怜啊,一个人来赴宴什么的。”
有栖川润的身形倏地顿住。
明知应该无视这种幼稚的挑衅。
大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砰”地断裂。
有栖川润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话都没说一句,威严的气场肆无忌惮地抢先一步蔓延开。
她看见道明寺喉头蠕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眯起眼,冷笑着开口:
“道明寺少爷……”
“小润,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进来找我。”
有栖川润惊讶地循声望去,看见从大厅内快步朝他们走来的哥哥。
“阿司,你姐姐找你。”
道明寺司狐疑地看了有栖川旬一眼,像是在辨别他的话是真是假。
道明寺司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确定有栖川旬不是在开玩笑,最终愤愤地瞪了有栖川润一眼。
“切。”
短促的语气词里包含着道明寺司强烈的情绪。
而有栖川润只是默不作声地目送他离开。
因为哥哥的及时出现,让有栖川润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
她差一点就沦为泼妇了。
有栖川润垂下眼,脸上难得有些无措。
“小润……”
有栖川旬的语气里似乎带着无力的叹息。
“阿司他,好像昨天刚和女朋友吵架了,心情可能不太好,你就让着他一点吧。”
“……”
虽然得知了道明寺连番挑衅的理由,但不代表就必须大度地谅解他。
有栖川润倔强地回视哥哥,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认同。
有栖川旬脸上的表情凝滞了。
他对妹妹的反抗感到陌生。
是什么原因让妹妹不再乖巧听话了呢。
有栖川旬一边盲目地猜想,一边尴尬地转移了话题。
“凤家的少爷呢,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他这几天身体不舒服。”
有栖川润简略地回答。
下意识掩去了自己被凤镜夜放鸽子的事实。
有栖川润看见哥哥在听到回答之后,紧蹙的眉头和抿起的嘴唇,脸上流露出类似嫌弃的神色。
她暗自觉得心惊。
然而,这样外露的表情只是一瞬的功夫,等到有栖川润眨眼再去看,哥哥又恢复成先前笑眯眯的模样。
“那……小润待会儿帮我照顾一下忍足君吧。听说他的手不太方便,都这会儿了还没出现。”
有栖川旬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说辞,两人的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有栖川润和哥哥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
正看见西装革履的忍足侑士从不远处朝他们走来,配上他被绷带固定住的右手臂显得凄惨无比。
>>>
道明寺椿的生日宴会于七点正式开始。
因为接受了哥哥的委托,再加上忍足的现状着实不适合剧烈运动,有栖川润干脆带他前往休息区,做个旁观者。
自从忍足侑士负伤之后,两人首次在私下有所交集,又是这么正式的场合,即便是善于言辞的有栖川润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打破沉默。
她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不远处哥哥和道明寺椿的身影。
两人相携着穿梭在人群中,落落大方地向来宾寒暄。
想必深情隽永的模样会让某些贵妇恨得牙根痒痒吧。
“真讨厌……”
“嗯,我也觉得。”
有栖川润的初衷只是自言自语,从没想要得到谁的回应。
她略显惊诧地朝忍足侑士投去一瞥,看见他的背脊弯成一只煮熟的虾子,受伤的右臂支在大腿上,正慵懒地挑高了眼尾,回视有栖川。
“既然无聊,不如我们私奔吧?”
“……”
有栖川被忍足的突发奇想惊呆,好半会儿才回神。
她望着忍足手上的胳膊,沉默着不应声。
“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先撤?其实我的胳膊还挺疼的。”
忍足侑士耸了耸肩,脸上满是故作的狰狞。
有栖川润当然不觉得,时隔这么久,又是用石膏固定的胳膊能痛到哪里去。
但她着实对这场表面和乐的宴会心生厌烦,于是打算顺着忍足的意思,和他一起提前离场。
有栖川润亲切地搀着忍足侑士完好的胳膊站起来,小心翼翼的模样令忍足产生了备受呵护的错觉。
故意做出的狰狞表情在不知不觉中融化成了专属于有栖川润的温柔。
他配合地继续弓着身子,缓慢地随着有栖川润的速度挪动步子。
由于他独特的造型,一路上不仅吸引了诸多目光,甚至路经之处旁人纷纷让道。
两人畅通无阻地来到宴会主角,道明寺椿和有栖川旬的面前。
在道明寺椿的身旁,是一脸怨怼和不耐烦的道明寺司。
“怎么了,忍足少爷不舒服吗?”
“好像是手臂疼。”
由于忍足侑士扮演的是一位因疼痛无法开口的少年,所以就连伤情汇报也是有栖川代劳的。
有栖川旬随意地打量了一眼忍足缠着绷带的胳膊,和颜悦色地问:
“需要我安排医生给你看看吗?”
“不需要。”
几乎是听见有栖川旬话语的同一时刻,忍足就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的好心。
对此,有栖川旬并不在意,他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呆在忍足身边满脸担忧的有栖川润,嘱咐说:
“小润,你开车了吧。能麻烦你把忍足君送回家吗?”
>>>
有栖川和忍足成功从晚宴会场逃脱。
刚远离喧闹的气氛,有栖川就松开了先前扶着忍足的手。
她这样过河就拆桥的行为引得忍足一阵讨伐,最终还是抵不过有栖川冷淡,只得自己一个人灰溜溜地跟在有栖川身后,钻进车里。
就在有栖川润忙着发动引擎的当口,坐在副驾驶座的忍足突然可怜兮兮地问:
“我可以听广播吗?”
“原来你还喜欢听广播。”
在有栖川润的印象里,忍足绝不是广播一族的拥护者。
“最近才有的爱好。”
听见忍足满不在乎的答案,有栖川润沉默地垂下眼,伸手打开了广播。
有栖川润再一次意识到,这段时间她和忍足渐行渐远的事实。
两人之间早不是凭以往的常识,就能主观臆断的关系。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有栖川润打开广播之后的第一个频道就是可收听的。
此刻,正有一个偏男性化的声音娓娓道来。
“……如果,仅仅保持朋友关系,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的话,那么无论是谁都会这么做的吧。但其实也意识到了吧,[无法再仅仅保持朋友的关系了。]这件事……各位听完这首歌有什么感想呢,如果这首歌能在各位的心目中留下印象的话,就很好了,我是……”
两人听到最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一位歌手为了推荐自己的新歌而设置的特别广播节目。
虽然只是极其简短的,平铺直叙的语言,意外地在有栖川的心上划出一道伤口。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疼,并不是强烈到会发出疼痛的呻|吟的地步,却在一瞬间洞穿了有栖川所有的脆弱一般,让她鼻子发酸。
握着汽车手柄的手掌蓦地失去了力气。
酝酿已久的车子迟迟没有发动。
耳边传来忍足侑士的喃喃自语,或许只是他本人一时的喟叹,有栖川听得格外清楚。
他说:
“啊,我知道那种感受。”
有栖川润将信将疑地转头去喟叹忍足的表情。
一向嬉皮笑脸的忍足侑士像是畏惧有栖川的探究,僵硬地别过脸。
于是,有栖川润只能看见,一闪而过的,忍足侑士紧抿的唇角。
过了很久,有栖川润才听见忍足的呓语。
“已经无法忍耐了。
继续假装成朋友这件事也好,还是故意疏远你的事情也好。
都已经无法继续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