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主上,朝贡的准备已经到最后阶段了,只是......”大夫谨没有说下去,“只是各封地的使者迟迟未到吧?”李翀随口说着,“这也不是一两次了,毕竟是个形式,顺其自然吧。”“陛下,蜀城的来使在外等候召见。这是他呈给您的书信。”谨双手呈上一张密封的羊皮,“不必,”他没有让侍从去接,“如果钟煦真在意谕诏,就不会有这场战争,寡人的江山已然破了。”李翀叹了口气,“赤砂的使者到驿馆了吗?”“是的陛下,穆景庶从为使臣随孟蛍孟尝两位藩王而来。”谨答道,“让他们好好安歇,明晚召进宫中用膳。”
皇城里街道依旧冷清,千百年风蚀不灭的砖石深处,究竟蛰伏着怎样的恶魔。夜巡兵士于城中穿行而过,某处水巷中,有人打破了夜的安宁。“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黑衣老者低声说道,然而这也是他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尝,不要难过了,景老师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孟蛍说着将尝揽入怀中,示意随从把景的尸体装入棺椁。“景老师,我们带您回家。”孟蛍说完眼角的泪流淌而下,此时正被尝的小手轻轻拭去。“二哥,沙民从不哭泣。”
两天的行进让每个人都露出疲态,这一夜营地中满是起伏的鼾声。孟蛍恍惚间听到些许响动,起身时面前正有人单膝而跪,“什么人派你来的?”孟蛍揉着惺忪的睡眼,右手早握住刀柄。那人行了跪拜礼仪,将一个盒子轻轻放在地上,俯身退出营帐。孟蛍确认他离开后,看向那盒子,外身鎏金,顶处伏着银蝎,能使用这图腾的只有沙城城主。当孟蛍看到其中之物,直吓得魂飞天外,久久无法平复,盒子里放着条腰斩的水蛭。水蛭仅存活于赤沙正中的月亮湾深处,以血为食,在沙城被认作不祥之物(水蛭成长为成虫时会将母亲的血吸尽,如果同巢水蛭数目多,为得到充足血液会手足相残。)。孟蛍用了很长时间来平复胸中那颗战栗的心,即便身在荒野,依然逃不出父亲的双眼,而那双眼睛分明连自己的灵魂都看得通透。显然皇城之时父亲就觉察到自己的杀机,孟蛍想着连盒子丢入篝火,在看到尝眼神的那刻就决意必然不能让他回到沙城,恐怕下次父亲所送来的就不止警告了。沙城的储君之争随着长皇子夭折便拉开帷幕,皇后自此再没产下男婴,十二位藩王皆为庶出,储君迟迟未立,其间诸位各有心思。尝和蛍最得孟朗宠爱,蛍一向以为父亲对尝疼爱只是因为他的年纪和那个可怜的兄长——孟堂(脊骨佝偻,侏儒般的高度),他放弃王爵披上黄衫,在茯苓那个无窗的暗淡房间调制出许多救命药剂,为他的家族在长城守望。如今他方才明白,父亲早看到自己这不懂用面具掩饰的弟弟身上那可畏的坚韧和霸气。孟蛍走出营帐,抬头看漫天星斗,却感觉那是无数棋子,自己仿佛也被困其中,他以为后面是父亲的脸,凝望之下竟是张苍白到几近恐怖的面容——蓝色瞳孔下一口红色獠牙——正在狰狞的笑。孟蛍几乎叫着惊醒,发现先前不过是梦魇,长舒了口气,左手在暗影里触到个方状物,将它拿到视线清晰处时,他不再确定自己此刻是否置身噩梦之外,分明是同样的鎏金木盒,只是一侧被火焰烧得些许焦黑。孟蛍当下自然不会知晓,就在营地不远处的丘陵上,有人正在看向这边,那是比月光更惨白的肤色,双眼如秋水般空灵,风吹来些许烟霾迷离住视线,徒留下地上拖出的一道细长而妖异的影。
双翅蚁飞落到孟朗手中,“陛下,看来已经万无一失了。”孓说着奉上安神茶,“我知道你和景之间的事,”他接过杯子饮下一口,“景毕竟为沙城付出了许多,比你强过百倍。”孓听完只是一笑恭敬的弯腰施礼,“陛下,奴才深知穆景庶子乃我沙城重臣,为天下之楷模,并没有丝毫不敬之意。”孟朗放下茶杯,“如果你入宫时连舌头一起割掉,恐怕我身边就没有奸侫了。”孓搀扶起他向寝宫走去,“陛下,您是圣主明君,别说奴才不是,就算奴才真是奸侫之徒,哪里逃的过您的法眼,奴才的种种馋言,不也早被陛下识破了吗?”孟朗在侍从手里拿过一只鎏金木盒,“把这个给蛍送去,尝和景一起太久了,我们没有活在故事里,赤沙可是被血染红的。”孓接过盒子,“蛍殿下会明白陛下良苦用心的,奴才服侍您就寝吧。”孟朗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摇摇头入了寝宫。
“孟朗还真是不惜血本,”李翀照旧擦着先祖的像,“陛下,依老臣愚见,孟朗锋芒已露,意在我主,您实不应放两位藩王回城的。”谨在身后强作镇定,“谨,你在知道诸侯之中,寡人是如何评价的吗?”李翀将布放入木盆,甩去手上的水。“苏辕(姚琳城主)不过是盗匪;钟煦(蜀城主)为屠夫;夏然(云中城主)更像只獾狸(云中走兽最好隐匿伏击猎物);吴轩(雷泽城主)同市井小儿无恙;至于孟朗(沙城主),”李翀沉吟一阵,“他是个枭雄,不过寡人今时的处境,沙蝎该是看不上眼了,怎么说寡人也是天子,孟朗还不会有什么不臣之举。”魏廷上前半步一躬到地,“陛下,倘若兴起战事,各方鼎足之势一破,我等......”他没有说下去,抬眼看着李翀。“魏太傅,如果蜀与赤沙合力,你以为中原将如何?”魏廷脸上透出一丝惊讶,“这......中原之内或无人能挡吧?”李翀笑了笑,“倘若赤沙同雷泽合力据蜀,又当如何?”魏廷看了看谨,“结果难以预料。”李翀笑出了声响,摆摆手进了后殿。魏廷和谨面面相觑,不知天子何故发笑,而身后始终沉默的孚彧,心中对这位落魄天子正无限的钦佩与叹息。
雷泽篇(一)
红树林的泻湖边,戥在篝火旁削着一把竹笛,不远处就是蜀北边界,他知道钟照的军队正束甲戎装等在那里,湖面氤氲起雾一般使人窒息的恐惧。戥作为雷泽的飞镰神将,竟然也感到无助与不安,只今天他已处决了十个逃兵,但戥清楚这仅仅是开始。红树林的枯叶在晚风中战栗起来,诡异浸透了整片营地,几秒钟或许更短时,篝火盖过月光照进了泻湖,然而那光并非来自篝火,“是凌蝗!所有人注意天空!防御阵型迎敌!”戥的声音好似洪钟,仿佛可以穿透巨石,稳定与否的军心往往左右着战争结果,此时他比以往更加清醒认识到这一点。凌蝗是蜀城引以为傲的战力,历代蜀王也为此担负了许多。它源自蜀南一支名为蛹的古老部落,那里的巫医相传有种秘术,将蝗(巫蛊的一种)植入幼儿的脊骨中,成活后两侧将出虫翼,随人共生,可在天空飞翔。只是条件极为严苛,能与之共生的幼儿尚且不多,他们还需驾驭背上的蝗,与蛊虫相通,再加以严酷的杀场修习,成年时才能加入凌蝗。起初十人受蛊方得一凌蝗,而后蜀城专门设立了“蝗母”,收罗妇女与凌蝗交合,所产男婴以备受蛊。而今蜀城蝗凌已逾千人,成为一柄可怕的利剑。现在相比于头顶盘旋的凌蝗,戥更担心远方的地平线,那里随时可能出现蜀城的骑兵,雷泽的弓弩手将燃烧的箭矢射向天空,坠落的蝗凌瞬间被刀剑砍碎。“先行官,蜀城的部队有什么动向?”戥用鞋跟蹭去镰上的血。“将军,游骑兵的消息说蜀营中没有异动。”先行官下马向戥跑来,“只是试探吗?所有人加强警戒!”不知为何,戥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如果只是为试探,让凌蝗孤军而来未免代价过高,钟照一向诡诈,想来不会这般简单。
有只鹰在天空掠过,像只黑色的箭,白鸽往往是生的象征,而黑总预示着死亡。雷泽城随着信鹰到来,许多官吏已乱作一团,“诸神在上,戥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我早就说过这场仗如何打得,现在想是和谈也难了。”大殿里言官武将纷纷议论,吴轩在王座上默默看着,心中不觉发笑,当初主战的谋士如今正完善和谈的事宜。“还是要做谋臣啊!”此时殿门外走入一人,所有人不再言语,“见过陛下。”说话的人是从卿赵信,清秀面容上朗星般清澈的双眸透出一丝狡黠。“哦?从卿这话是何意?”吴轩嘴上问起但心中还是庆幸朝中总算还有明白人。“谋士只谋不断,胜则取封赏,败却全在陛下的决策......”“无礼之徒,竟敢诬蔑世间的大才......”“这成何体统啊......”不等赵信说完,众人好似巨石击水,霎时间又热闹起来,“众卿稍安勿躁,”吴轩安稳下众人,“从卿你可有对敌之策?”此时赵信大笑起来,这冷不防的举动连吴轩都吃了一惊,众臣更是不知所措,“谁是我们雷泽的敌人?蜀中的钟煦?荒漠的赤砂?我们的敌人就在这里,就在雷泽!”这句话一出,言官们再也听不下去了,“陛下,这赵信是在妖言惑众,理当问斩!”“陛下臣以为赵信此番危言耸听,意在亡我雷泽啊!”“陛下.......”此时随处可见言官的口水,吴轩自知朝会没有继续的必要,下殿走向寝宫。
院中的流水在月光里格外空灵,“你今天可实在无礼了,得罪言官没什么好处。”吴轩示意侍从将桂花鱼送去赵信桌前,“陛下,你也知道我最烦他们那一套,说话非要打着官腔,动不动把国之兴亡挂嘴边,我听起来都累。”说完伸手去夹鱼肉,吴轩撤退众人,低声说,“孟朗真的可靠吗?”赵信将刺吐净,“陛下,没有哪个盟友是真正可靠的,我们联盟也不过是彼此都有利用的价值。”吴轩放下筷子,“我们牺牲了雷泽的上将军,但愿孟朗能守住承诺。”赵信饮下一斛酒,“飞镰神将可挡不住蜀城的铁骑,我们需要赤沙的力量。”吴轩自正座站起,“把这一切都处理妥当,我听够言官喋喋不休的争吵了,再起事端拿你是问。”赵信施礼,“恭送陛下。”
“大人,段戥在红树林一战中全军覆没。”庞奡放下手里的书卷,接过来人递上的信,“来人,”侍从自门外而进,“传话下去,就说老夫出行访友,不在家中,归期不定。”庞奡深谙权谋之术,此时他预感到雷泽城中正酝酿着一场风暴,段戥只是最初的祭品,而后将有更多人卷入其中。“你回去告诉众人,年长者称病修养,上朝会者万勿妄言。”说完便遣返信差,径自进了后园。
“大人,不巧的很,我家主人外出访友了。”门前回事恭敬的说,“那不知庞相何时归家?”赵信正上下打量眼前这年轻的小厮,“我家主人出行之际并未交代归期,小人也不得而知。”赵信此时心中有底,“既然如此,我就改日再来。”转身上了马车,缓缓离开。“我看那老头一定就在家中,他这是在躲着大人您呢。”赵信听到边上童子的话,笑而不答,雷泽朝中历来分为文武两派,文职言官以前任相庞奡为首结成庞党;武职将军以段戥为尊成为段党。如今段戥兵败红树林生死未卜,段派势力大减,而庞奡早有觉察,其下党羽纷纷收敛,自己也龟缩家中,如果不把他摆平,赵信之后的计划也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