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过了年节,一转眼又到了春上。
年关之时,各宫各院兹事冗杂,这云甯殿也是一般无二。
花珑对这些琐事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宫里上下就每个不夸她的。只是她却被带累坏了身子,如春之后便是十分疲惫,大有不胜之状。
风长栖心里惦记,纵使是那惊云司每日繁忙,也日日回宫照拂,看一眼也安心几分。
“何苦来?”花珑紧拉着风长栖的小手,一般身子都依偎在软榻上,整个人软绵绵的,好似是没有半点气力。许是当时小产留下来的病根,风长栖生怕说错了花戳到了这人心里痛楚,只当是半点不察。花珑又轻轻咳嗽了一阵,用帕子捂着嘴,接着说道:“你每日那样辛苦,我帮不到你倒也罢了,还要你来操心许多。”
风长栖只是笑。
“阿娘,这是长栖的福分。”
这丫头现在嘴巴也十分灵巧,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屋里循着长欢香,许是放多了角料,这会子闻起来颇有些许刺鼻。
花珑眉头轻蹙,朝着奈莳嬷嬷说道:“有些憋闷,将长窗开了吧。”
奈莳嬷嬷颇有几分犹疑,讪笑道:“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今儿个外头又起了风,若是着凉了,怕是不好。”
“不妨事。”花珑执意如此。
那人见着,也不好再加阻拦,应了一声,伸手开了长窗。
那窗纱还是去年的旧样子,暗青色。这会子天光乍现,应在窗屉上,落下无数光斑。
竹影浮动,风长栖看的出神。
“你瞧,那红梅开的多好。”她伸出手,指了指外头的三五株红梅,笑意渐浓,“好看的紧啊。”
说来也怪,前年这云甯殿的红梅开得远没有这样娇艳,这会子看着只觉着那几株红梅仿佛注了精魂,枝梢斜欹,那花儿朵儿,如同朱砂点就,就着寒风,暗香奔涌。
“听闻父皇有意重立新后。”风长栖低垂着脑袋,只露出一截子雪白的脖颈,映在那一袭青衣衫子里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阿娘,只盼着不是曦贵妃。”
花珑对此事自然也有所耳闻。
当初,就算是白欢被贬入冷宫,那人也未曾动过另立新后的心思。这些年来,曦贵妃不管如何得宠,都比不得白欢的矜贵。风帝心里只得一个白欢,旁人固然是不大清楚,可是花珑知晓。
想来就算是另立新后,也不会是曦妩。
曦忠毅本就手握兵权,给了曦妩一个贵妃位份,已经够让风帝忌惮的了,哪里还肯让那人摇身一变,成了国母?纵使是那人当真如此不自量力想着上去搏一搏,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徒劳而已。
“不会。”花珑言语之中分外肯定,“不会的。”
风长栖听了,莫名有些宽慰。
“旁人我不在意,只要不是曦贵妃便好。”
曦妩乃是谋害白欢的元凶,风长栖只想着叫那人生不如死才好,若是叫她如此顺遂,甚至一跃而上成了皇后,她只觉着面上难堪,更对不住自家阿娘。
“你且安心做你的事儿,莫要想着后廷。”花珑一心为着风长栖着想,偏得这后廷的事又是剪不断理还乱,若是当真陷下去了,到头来,还是自己吃苦。
花珑最不愿见着的就是风长栖为这些冗杂之事伤神。
“那阿娘呢?”
“我?”花珑骇笑,又低低咳嗽了一阵。
风长栖见起了风,也不顾花珑不悦,直接关了长窗。玉无望说了,这几日都有风雪,正是春寒料峭。耀京城每年的倒春寒都十分厉害,得好生保重身子才是。
“我这一生也就只能耗在宫里了,可是你不同,长栖,你的路还长着呢。”
其实风长栖问的乃是花珑对于后位的打算,只是见她神情这样惫懒,索性也就不再多话,匆匆辞了去了。
次日一早,只见得长窗微白,风长栖穿上大氅,刚一开门便见着外头雪光莹然,那一股子寒凉之气扑面而来,直叫人半点都喘不过气来。
她满腹心事,刚想走,就见着阿春立在长窗后头,到底是雪色清白,打在窗棂之上,好似是月华铺就。映着阿春那张小脸愈发惨败,风长栖只当是她身子抱恙,往前三两步,立在梅花树下,朝着阿春道:“你若是身子不爽,今日便在宫里歇歇,不用跟我一同出宫了。”
阿春听着声响,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那人临风而立,大氅翻飞,人面如玉,登时心跳如雷。
那雪地里头只余下她的一抹淡影,袅娜聘婷。这会子固然是十分年幼,却也可见日后那世人难出其右的绝代风华。
阿春低垂着小脑袋,忙不迭地跑了出去,走到风长栖跟前,一脸焦灼神情。
“主儿,阿春乃是个不中用的。”
“莫要浑说,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有不生病的?”
她轻轻地捏了捏阿春冰凉的小手,“你穿的太单薄,被这样的寒风吹着,怎会无恙?听我的,今日在宫里好生歇着。”
阿春目送那人去了,心里止不住发酸。都说这后宫之人十分凉薄,为何风长栖不是?她待人极好,对一应下人,也都十分良善,从未有过半点轻视之意,越是这样,就越是……不忍。
巳时三刻,惊云司。
玉无望脚步匆匆,直接进了风长栖的那间阁楼。甫一进门就见着她一脸认真,就着那张梨花案几,也不知写着什么。
身上只穿着一件青色羽缎夹袄,头上只横插着一支碧玉簪子,长发低绾,只余下一小嘬在胸前垂着。面容白净,十分清减。
这几日玉无望离了耀京城,也不知王何处去了,风长栖到也不过问,这会子见他来了,心里只觉着分外欢喜,赶忙站了起来,朝着玉无望笑了笑。
她眉眼之间颇有几分英气,气度不凡,非寻常人等所能比拟一二。
“师父怎的今日回来了?不是说要等到二月初么?”
现如今才一月中旬,离玉无望先前离开,也不过才短短七日。
玉无望唇角微勾,颇有几分无奈。
“心之所向,无可奈何。”
风长栖只当他念着庙堂之高,心系黎民百姓,淡然一笑。
“师父回来的倒也及时,前几日仲囜坊那边的数个秦楼楚馆都失了几个姑娘。”风长栖眉头轻蹙,“现如今虽说是有些眉目了,却叫人十分难为。”
“嗯?”
只是仲囜坊以前也是荣亲王经常混迹的去处,只怕又跟那人有撩拨不开的牵扯。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司丽楼,只是我着实不明白。若当真是冷楚做的,那她动机何在?那几个姑娘都已经过了韶华年纪,已经够做人姑姑了。”
玉无望听了,唇角微抿,半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忙道:“算不得什么大事儿,若是你心里存疑,回头只管王司丽楼走一遭。这样百般猜度,还不如亲口问问。”
就是因为觉着这样孟浪不好,风长栖这才哑忍了这几日光景。加上之前跟冷楚又生了龃龉,这会子过去查案,指不定那人又有什么说头。
她这会子对冷幽若有所求,是以并不敢十分得罪冷楚。
“三天两头去司丽楼的地界儿查案,着实叫人恼恨。”风长栖嘴角溢出一抹苦笑,现如今才算是明白了这惊云司里头的百般难处,总而言之,多做多错,无为而治更是错上加错,世事艰难,由此可见一斑。
风长栖砸了砸嘴,长睫轻轻扬起,犹如蝶衣轻垂。烟波流光,潋滟秋水,玉无望看着胸口莫名震荡,猝不及防,他猛然别开面孔。
这会子正看到她写的那些小字,飘逸不群,哪里像是个女儿家写出来的?
只是当看到那里头写的内容,登时就变了脸色。眼睛里头仿佛燃起两股火苗来,兀自窜到那黄纸之上。
只见上头写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心口突突直跳,声音都有些颤抖,“这?”
“啊。”风长栖笑了笑,眉眼之间颇有几分苦涩,“这是我阿娘生前常念叨的,这几日宫中有传闻,只说是父皇要重立新后,我心里惦念阿娘,想起前尘过往,又想到了这么几句,索性写了下来。”
幸好,幸好!
玉无望长呼出一口子浊气,这才发觉,方才自己的反应分明就是畏惧。
这多可笑?
他们玉氏一族的传人,何曾有过畏惧俗事之时?
玉无望之前只当风长栖情窦初开,心里有了可喜的情郎,这才焦灼万分,犹如雷击。
听了她说的那些话,玉无望又朝着风长栖看了一眼,只觉得她这短短七日瘦弱了许多,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加上那张瘦削的玉脸,叫人好生怜惜。
“立后乃是大事,你若是不喜,我自有法子阻拦。”
“算了。”风长栖摆了摆手,“说到底,此事同我并无半点干系,我只是风国公主,并非后宫妃嫔,我对此事,并不放在心上。只要新后别是曦贵妃就好,如若不然,我阿娘必定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