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看出宋仪脸上的不对劲来,芙叶问道:“五姑娘,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孟姨娘接话道:“她摔着了头,还好没什么大碍,不过现在瞧着倒是有些迟钝。真是劳烦卫公子那边担心了,原本就是仪儿不对,不该去招惹卫姑娘,只请芙叶姑娘回了太太与卫公子等人,说仪儿没事便好。”
闻得孟姨娘此言,芙叶扫了宋仪一眼。
宋仪的确是难得的好相貌。
两弯淡淡柳叶眉,一双风流桃花眼,端的是芙蓉面,两靥愁;琼鼻小巧,檀唇轻点,乌压压青丝如瀑,娇滴滴身段似柳;纤指一扬,蔻丹更添风华,水袖一卷,皓腕平凝霜雪。
只是如今看着,她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也有红痕,是被卫姑娘推下楼时磕在楼梯上的那一块。
宋仪这一张脸,漂亮得跟把锥子一样,戳人心窝子,也难怪有那比天高的心气儿,自然也难免被其余几位姑娘嫉妒了。
芙叶想着,依旧觉得宋仪有哪里不对劲。
只可惜,她仔细打量的时候,宋仪早已把自己遮掩后了,看不出半分端倪。
心知芙叶在太太身边说话有点分量,宋仪倒不敢怎么慢待她,开口道:“我如今没什么大碍,不必劳这么多人挂心了。芙叶姐姐特意来跑一趟,坐下来喝杯茶吧,雪香——”
“不必了。”芙叶摇摇头,“五姑娘您好便好,太太把您当亲闺女一样疼呢,奴婢现来探探您,没大碍便要去回话,您这一杯茶我便不喝了。一会儿您好一些儿了,还请去太太那边一趟,太太有事要问问您。”
宋仪一怔,忽然想起方才孟姨娘说两位嫡姐去太太那边告了状,太太现在就来找自己,怕不是好事。
孟姨娘有些忧心,却抹了眼角笑道:“既然如此,一会儿便叫仪姐儿去见太太,不会让太太久等的。”
“没事,那奴婢便告退了。”
说完,芙叶温温然行了一礼,从屋内退了出去。
刚从院子里出来,芙叶回想起方才的场景,依旧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古怪感。
到底是哪里古怪……
芙叶皱眉琢磨着,脚步忽然一顿,脑子里灵光猛然闪现——
是熟悉感!
对,就是熟悉。
自打前年大病过一场后,宋仪阎罗前面走一遭回来,就大变了性情。遇见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或是不喜欢的,宋仪说话都是爱理不理,更不会用正眼看人。
可方才……
芙叶一想,宋仪整个说话的过程,竟都是看着她的。
一时间,芙叶真是被惊到了。
这种熟悉感,不就是两年之前那个五姑娘吗?
当年宋仪大难不死,性情大变,太太觉着诡异,还找道士算过,说是阎王爷要她有这劫难;如今一遭,宋仪磕了头,莫不是神佛又怜悯她,叫她恢复正常了?
路上想着,芙叶也不知此事是好是坏,或者根本是自己的错觉。
她回了太太小杨氏所在的正屋,把宋仪连着孟姨娘说过的话都传了一遍,而后出了来,被打发去给卫公子那边回消息。
小丫鬟跟在她身边,脸颊上忽然染了几片红晕。
芙叶见了一笑:“小丫头片子,也知道动春心了。”
这小丫鬟是见过卫起的,如今被芙叶一调侃,真觉得两颊都要烧起来,万分羞赧。
“芙叶姐姐取笑了,我不过是个下人,哪儿敢想那么多的事?”
连宋仪去卫起公子那边搔首弄姿,也没引得人家多看一眼。似她这等中人之姿,要引得那神仙公子侧目,又是何等艰难?
对此,芙叶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一面走,一面笑说道:“自打卫公子借住进别院,成日里往那边跑的丫鬟不知多了多少,不过这等人咱们看看也就成了,莫跟五姑娘一样做傻事。”
心头一凛,小丫鬟连忙肃容道:“多谢芙叶姐姐提点。”
芙叶笑笑,不再说话,便领着人朝别院去。
原本这里是个不大的小院落,布置也就一般。不过因为如今来了贵客,早已经装点一新,看着又精致又细巧,浑然不似府里其他地方。
穿过幽静的小路,就能看见前有小湖,临湖则是一座水榭。
窗下恰放着一张紫檀木雕花玫瑰椅,一张紫檀木雕漆的茶几,天青色冰裂纹茶具一套放在上头,光泽莹润,触手温凉。
此刻,卫起指间把玩着一挂伽楠香串,玄色地绣暗银色福寿纹的锦缎宽袖搭在茶几边角,随着他手指的转动而晃动。
一双丹凤三角眼,透着些微凌厉,眼底微光闪烁。
他听见外面有细碎的说话声,忽问了一句:“人死了吗?”
陶德才掀帘子进来,闻此一句,狂擦冷汗,讪讪道:“属下进来时候,芙叶姑娘恰叫人来通传,说是五姑娘没有大碍。”
没大碍?
卫起冷笑一声,唇角一勾,又把香串朝着自己掌心一摔,语气淡淡:“那还真是够命大。”
陶德没敢接话。
伺候卫起这么多年,对他的脾气,陶德还是半点摸不透。
这一回,卫起从碧云寺回京,道经济南府,原只是在宋元启这边借住几日,待得事了便离开。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宋五姑娘,对卫起大献殷勤,自以为能凭借无双容貌勾得卫起动凡心。
可惜,落在卫起眼底,反是下乘之中的下乘。
头一个不舒坦的便是卫起的妹妹卫锦。
今早宋仪又到主子跟前儿晃悠,郡主怒从心头起,与那宋五姑娘起了争执,一时失手把人从楼上推下去。
得知消息时,卫起竟然笑了一声,叫人去问问宋仪死是没死。
如今宋府那边的人来说宋仪没死,陶德实在估摸不准,卫起知道这消息是喜还是怒呢?
也或许,二者兼有之。
许是觉得这一串伽楠香珠不趁手,卫起换了一只手握着,拨了两下,又道:“山东道巡按御史彭林,什么时候到?”
“今日下午。”陶德斟酌了一下,主动道,“前日您吩咐属下交的账册已经着人暗中递给彭大人,只是……”
“只是什么?”卫起斜他一眼。
陶德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这账册乃是宋五姑娘偷偷交给您的,属下总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儿。”
不对劲儿?
那才是对了。
卫起唇边勾了半分笑起来,转瞬又隐没不见,眼睛微微眯着:“宋仪,不过是个想攀龙附凤又不长眼的小丫头片子,心气儿太高,心术不正,偏心机太浅薄,手段太歹毒。账册本王看过,里头有右参议周博贪墨的一笔账,她怕是不想嫁给那周家公子,周博一倒,还有周家什么事儿?”
陶德听着,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是个歹毒的手段。
他听说过宋五姑娘曾当中羞辱过周兼,知道她不想嫁入周家。但是为了不嫁人,把账册偷出来给卫起,后果可吓人得多。
巡按御史彭林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这一回奉皇命下来监察。账册一出,这周家多半也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春日里天气和暖,陶德却平白打了个冷战。
“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个女人的手段不成?”
卫起掐着珠子,一颗颗地摸着上面雕的六字真言。
“不过说起来,那周兼也是倒霉,眼神儿不好,喜欢上这般歹毒女人。待周家一倒,她一不用嫁给周兼,二还能投了本王的好,为本王出力,勉强算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陶德自愧不如:“属下是想不出这等歹毒的计谋的。”
卫起笑说道:“所以你是陶德。成了,这事儿暂不搭理,既然没出大事,咱们明日便走。对了,郡主呢?”
“郡主还在东面花园里。”陶德躬身,“您过去瞧瞧?”
“走吧。”
起身,卫起放下了茶盏,出了水榭,穿过小径,朝着东面而去。
只是没想到,还没到花园边上,远远就瞧见西侧来了几名女子。
两名穿着桃红夹袄的丫鬟跟一妇人后面,陶德认得,这是孟姨娘。
只是孟姨娘旁边还有一名看着年纪不很大的少女,素颜朝天,脂粉不施,挽着桃心髻,一身蓝地绣白缠枝莲纹妆花缎春衫,身姿窈窕,仿佛一夕之间铅华洗尽,清水芙蓉一样端方俏丽。
“这姑娘怎的如此面善……”
陶德瞅着老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忽然嘀咕了一句。
他没注意到,站在他前面两步远地方的卫起,也是站住了脚,抿了薄唇,双眼微眯,盯着从前面经过的那少女。
变化太大了……
站在孟姨娘旁边这姑娘,不是宋仪又是谁?
只是换了一身衣裳,洗去脸上俗艳的妆容,这么干干净净走过来,便像是水风吹落萍花,给人的惊艳之感不但无减,反而有增。
到底是该夸她长得太漂亮,还是怪老天爷对她太偏心呢?
一直等到人从自己面前消失了,陶德才回过神来,摸着下巴道:“还是觉得面善啊……到底是哪里见过……”
卫起没搭理他,继续朝前面走,只道一句“蠢货”。
平白挨了一句骂,陶德无辜得很,正想要问两句,脑子里也不知是哪一根弦痛了,一张艳丽的脸,忽然跟方才见到的那少女重叠了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见了鬼一样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我的老娘!刚刚那不是……”
是了,不是宋仪,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