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孤桐随着鼓乐声来到高高的戏台下,眺望,见大夫人封氏在东楼端坐听戏,正座旁一群花团锦簇的丫鬟婆子们殷勤照拂。
封氏微微扬着高傲的头,黛眉画得修长,眉梢微微下垂,反添几分戾气。她忽然叹息一声,似在为戏台上的人物担忧,纤长的手指本是拈起一枚紫玉香伊利葡萄,如今也僵滞在半空。又侧头同一旁的付氏二奶奶说些什么,妯娌二人相继一笑,封氏的眸光又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上翻腾跳跃的戏子们身上,欣赏那出大戏《八仙过海》。一旁的婆子们不时笑逐颜开的过来搭讪,封氏则似听非听的模样,一副骄矜傲慢的神态依然不减。沈孤桐心头擂动金鼓,仿佛又回到从前,卑微的他被师父带去这位矜贵非凡的贵妇面前,她那轻慢的目光从卑微在尘埃里战战兢兢的他身上划过,只道一句,“这孩子模样还不错,抬头笑一个看看……嗯,这副小模样,我见犹怜怕不过如此,还能迷倒些春梦未醒的女子。”
前尘旧梦,忽被惊翻,转身四顾,竟然只剩一地清寒。
沈孤桐徐徐踱步上前,楼阁外早有丫鬟上来拦路,冷冷问一句,“大胆,可知这里是什么所在?女眷们在阁上听戏,外男不得擅入!”
沈孤桐见那丫鬟面生,扎个双丫髻,眉眼分明,似是个新来的,忙陪了笑脸问,“烦姐姐代为进去向大太太禀告一声,就说弟子沈孤桐求见师母大人。”
“姐姐?谁是你的姐姐呀!你这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好不知羞!”丫鬟圆圆的新月脸笼着冰寒,一双月牙眼戒备地打量沈孤桐,上下翻看。
“小舍,你在同谁在搭讪?让你去添茶,巴巴的一去不见了人影,原来在这里躲清闲呢!”屏风内一阵香风飘来,走出了丫鬟宝相。沈孤桐一见宝相如见了救星,时间紧迫,他忙隔了小丫鬟探身对宝相打个躬道,“宝相姐姐,是我,沈孤桐。”
丫鬟小舍回身道,“宝相姐姐快来看,来了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口口声声喊我姐姐,还说他师母在这里。”一副得理不饶人矫情的样子。
宝相探头一见是沈孤桐,透出几分惊诧上下打量他,惊道,“沈公子,你如何……这衣衫如何破了,发松簪滑的来了这里?”
惊得沈孤桐忙去抚弄自己的的发,错愕间低头看,才发现果然自己的袍子污了一片,更撕裂一角,颇是狼狈。他尚未回过神,宝相已对小舍说,“你个没见识的,这可是新科的探花郎沈公子,咱们大老爷的得意高足,日后可是做大官的,可不是你能够得罪的。日后都不知自己如何死的!”
这可慌得舍儿吐吐舌头,忙上前屈膝给沈孤桐赔罪。
沈孤桐掸掸衣襟自嘲道,“才下楼时着急,跌了一跤。孤桐急于回翰林院有紧急公务,要亲自向师娘辞行,求姐姐通融一二。”
宝相温然一笑,“沈公子在府里也不是一两年了,大夫人的脾xing该最清楚不过的。大夫人好听戏,看戏时全神贯注,就是天塌下来都不理的。老夫人怕大夫人这些日因五爷的伤势痛心难过,这才趁了五公子敷了宫里的灵药有些起色,忙安排府里女眷陪大夫人来神仙庙打醮听戏,也好让大夫人散散心分分神。沈公子若是有孝心,也不在这一时了。这份心意,宝相代为转呈了。沈公子且去衙门去CAO劳吧。”
沈孤桐的脸上笑容渐渐僵冷,心头急得白爪挠心,面上又不能让丫鬟察觉。他抬头见封氏在楼上兴致勃勃的观戏,近在咫尺,自己却无法同她当面妥协周旋,躲过眼前大难。他脚下踟蹰,不肯离去,就立在原地。
宝相见他执拗,显出几分不快排揎道:“沈公子是个知书明理的,怎么还不肯离去?若大夫人怪罪下来,咱们也跟着挨骂的。”宝相沉下小脸。
恰这时,谢展颜跑来,一见沈孤桐满眼欣喜,高声呼唤:“沈师兄,才来听戏呀?快快随颜儿上楼去,还有才炖好的银耳汤。”
“四小姐,”金嬷嬷冷冷的声音在楼阁内传来,“四小姐是什么身份,还不速速落座去听戏?仔细夫人恼了。”
“金嬷嬷,金……”沈孤桐扬手呼唤,金嬷嬷视而不见,带了谢展颜离去。
沈孤桐心头一寒,这封氏是笃定心思要看他去死!
眼见那铜壶滴水,点点滴滴催魂,沈孤桐在楼阁下待了许久,也不见封氏稍作松口。若他半个时辰内无法扭转乾坤,就必须随了老奸驴去青楼被打回原形接客。除非,他杀了谢流熏,可他如何在众目睽睽下下手?远远的看着戏楼上端坐的精致美人,如装裱精致的天仙美人画,沈孤桐心头一阵惋惜。美人如花隔云端,当年这天仙般的女子将纤柔的玉手伸向他笑盈盈的喊他一句“大哥哥”时,他那一刻魂飞天外,被她的眼神摄去了魂魄。原以为骗她到手就可以得到一切,可不想谢流熏这被他捧到手心的小鱼却调皮挣扎着跳回江海。他费劲苦心才同封氏周旋到今日,暗度陈仓的去取悦公主,谁想,一切果然是泡影吗?
恰台上唱起了《南柯梦》。
“壮气曲冲牛斗,乡心倒挂扬州。四海无家,苍生没眼,拄破了好汉笑口……”
一声声唱得沈孤桐肝肠寸断,仿佛眼前是冰雕雪砌的繁华,在日光高照下就要渐渐的化作一滩水雾,无可挽回。他紧紧咬了银牙,深吸一口气,苦苦挣扎了十余年,只待重新做人,他不甘心再去做那只能在夜间出来游荡的孤魂野鬼,他不甘心!
但那时光飞逝刻不容缓,他只得急匆匆去寻冯四和媚奴好暂时委曲求全再做打算。
折子戏唱罢,迎面走来得了赏钱的戏子们,媚奴师兄就在其中,幽幽地望着他一笑,那双阴笑的眸子如勾魂的钩子,沈孤桐心头一颤,身不由己地远远的尾随,倦鸟归巢般,随了媚奴师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