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林聪儿一行人自出城后,一路西逃狂奔,除却解手方便,几乎不曾下马,连吃喝都一概马背上解决,接连周车疲劳,已经有一大半人吃不消了。
而这其中,更是以林聪儿为最甚。
不管她顶了多么大的头衔,不管她在传说中是多么神力无敌,说到底,她不过还是个不到而立的小妇人。
翌日夜里,当一行人草草的与城外给马饮了水后,正待启程,林聪儿翻身上马,一个踩空,便整个人倒栽了下来,砸在地上,灰尘四起,呛的她连连猛咳。
弟兄们赶紧过来拉拔,这离近一看,兹见主上面若灰土,双眼已经布满血丝,额头太阳穴处一跳一跳的清晰可见,任谁都能一眼看得出来,若不是那几乎快要咬碎的牙齿,怕是主上的身子一早就扛不住了。
“主上!不能再这么漫无目的的逃了!再这么逃下去,你的身子——”
“我没事。”林聪儿咬牙起身,却连着起了三次,也生生没起来,扶着钻心疼痛的腰眼,拽着弟兄的手,又再使劲儿。
一个眼尖的弟兄瞧了出来,“主上,你的腰——”
“我没事。”林聪儿一个咬牙,站了起来,但那腰眼传来的钻心疼痛,还是让她吃痛的发出了磨牙根的吱吱声。
“主上!”那兄弟上前去扶,却被林聪儿一个倔强的挥开,许是挥的太过用力,那兄弟五尺壮汉竟被挥的一个踉跄。
这一趔趄,可是让满肚子牢骚打翻了坛子,那汉子连站都没有站稳,就甩着胳膊指向林聪儿,怒声大骂——
“你这娘们儿够了哈!真当我们兄弟是你养的狗呢!”
……
……
四周一片安静,所有的人最多不过面有赧色,但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出声制止。
林聪儿明白了,不是他冲动,而是他说出了所有人不敢说的话。
林聪儿甩开搀扶自个儿的,手越来越僵硬的弟兄,一手掐着剧痛的腰眼儿,一手撩拨着已经在嘴里最少待了一天的一缕头发,她冷眼看着周遭这些个至少面对了十余年的熟悉的面孔,冷笑。
她抬头看向西天一角,眼神缥缈,她苦笑着喃喃,“姚胜,若你还活着,定不由得他们这般欺我。”
“主上——”提起姚胜,多少有几个弟兄于心不忍,但很快就被刚才开口的汉子转了画风。
“少给我提姚教头!你这娘们不配!”
“诶!行了你,少说一句吧!”有弟兄开口劝道。
那汉子却全然不听,反是走到了林聪儿跟前儿,怒目相向,“怎么,我说错了么?”
他指着林聪儿,横眉冷目,“我们兄弟为了给姚教头报这份儿血海深仇,这么多年,都任凭你这娘们儿差遣,别说你那些个狗屁不懂的糊涂点子,就是今儿个夜里带我们来送命,哪个弟兄又说过一个不字儿?”
“行,我们兄弟不埋怨你这布的糊涂阵,也不埋怨你为了在劫选了功亏一篑的路,如今大仇未报,狗一样的逃了出来,没吃没喝,我们弟兄也愿意追随你,可你呢!”
那汉子愤怒的甩着胳膊,指向不远处的茂密山林,“你当弟兄们都糊涂,不知道你带着我们往哪儿逃么?我们一不去京城,二不去甘陕,往这个方向跑,除了那大堡山的三虎寨,我真想不到还有第二个地方!”
“那三虎寨是什么地方,你比我们兄弟清楚!那寨主就算有一万万个能耐,也不是我等能投奔的地方!那哥仨对你的那点心思,道上人谁不知道!咱们若是这般丧家之犬的去了——”
“你!”那汉子咬牙切齿,“如何对得起姚教头!”
林聪儿喉咙滚了滚,一言不发。
形势尴尬,一旁还算和善的弟兄赶紧上前根林聪儿道:“主上,快解释清楚,咱们不是奔着那三虎寨——”
“没错,我就是要去三虎寨。”林聪儿淡淡的道。
所有的兄弟都急了,“主上!”
林聪儿扫了一圈弟兄们,而后看向空气中的某一点,敛去了昔日惯常装点自己的戾气,不掩无可奈何的口吻道:“不去那,咱们还能去哪儿?”
“我又何尝不知道去京城,去甘陕都能得到支援,可——”林聪儿忍着腰眼的吃痛,从腰上解下了钱袋子,翻手一倒,三五碎银砸向地面,轻薄的连点儿土灰儿都没掀起来。
“你们都说这些年跟着我委屈,可我的委屈跟谁说去,你们自己算过你们自己一年要吃要喝多少银子?”她指向那个叫嚣的最恨的兄弟,“还有你,你爹娘久病,你弟弟盖房子娶媳妇儿,哪笔银子不是从我这儿借的?”
“是,你们一个个都是姚胜出生入死的弟兄,别说借,就是给你们银子,都是我林聪儿这未亡人该尽的道义!”
“可你们是不是抡刀抡枪的太多年了?忘了人是要吃饭的,要照顾这么一大家子人是要银子的!”
四周鸦雀无声,人人看着林聪儿掐着腰眼儿,吃力的蹲下去拣那几个碎银,小心翼翼的吹了灰后,攥在手心里。
她蹲着没起,或者说,她试着起了,但是腰实在太疼了,没起来。
林聪儿幽幽的声音从低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我不是跟你们算旧账,我就是想说,姚胜的仇我一定要报,在劫我也一定要救,所以我得活着,我必须活着。”
……
半个时辰后,原地。
林聪儿掐着腰眼,站在一匹单马前,冷眼目送着那十几匹朝甘陕方向奔驰的所谓兄弟。
她掂着手心里那最后几枚纹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愤怒。
她想,她该庆幸吧,姚胜有这么一批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他们依旧以替姚胜报仇作为余生的目的,只是他们不再信她林聪儿。
尽管如此,那几枚仅剩的纹银还是一枚不差的留给了她林聪儿。
林聪儿望着西边看了好久好久。
半晌扯下了衣摆的一条,扎在腰上,狠狠勒住,勒到几乎喘不过气的麻木,才咬着牙吃力的上了马。
踩着月光,单马残影。
看着那不远处的大堡山,林聪儿滚了滚喉咙——
策鞭。
……
却说那一行十五个弟兄改道甘陕,连夜狂奔,尽管每一个都是血性汉子,但毕竟是*凡胎,在身无分文,又一路难逢烟火的当下,不过半日,就已被饥肠辘辘弄的没了精神。
虽说这些年这些兄弟跟着林聪儿吃饱穿暖,从不为五斗米发愁,但到底都是出身山野,混迹刀尖儿的人,兹要是想,总有那些不着路数的法子。
“咱们去前面瞧瞧,有没有赶路歇下的骆队什么的打来骆驼烧了吃,虽说机会小,但碰碰运气,总比吃了咱们的马强。”
一汉子带了头道,其余人等纷纷点头响应。
少时,拴好了马后,十四个人拿剑的拿剑,拿刀的拿刀,奔着前面黑股隆冬的黄土丘里去,只留一个最小的,跟这儿看着马和东西。
时值深夜。
这个方向,没有林子,只有数不清的黄土丘峦,夜风吹起的漫天黄沙,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那风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土坡,生生窜出了鬼哭狼嚎的动静儿。
月光打在那漫无天际的黄土之上,天地一片漆黑。
几个汉子一个踩着一个的脚印,偶尔回头,身后的脚印儿立马被风吹平。
走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儿,渐渐的有人开始怕了。
“咱们不会迷路吧?”
“迷什么路,来回就这一条!”
“别说话,听——”
忽的一个汉子开了口,而后一个俯身趴在地上,侧耳贴着地面听着。
别的弟兄忙问:“是不是有蹄子动静儿?”
那伏地的汉子摆手示意他安静,接着贴地听着——
听着那隐隐约约由远及近的蹄子声。
哒哒、哒哒、哒哒——
汉子一脸兴奋的笑着,然很快,就变做惊恐。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那一声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几乎成排山倒海之势钻进耳朵,汉子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倏的猛跳起身大喊——
“不好!快跑!”
“怎么了?!”
却听那汉子一脸惊恐,“最少三五百!”
彼时人人紧张!
谁会不知,三五百齐整整的马队,绝不可能是寻常绿林,只有一个解释——
官兵!
一想到此,一行人拔腿就往回跑,可脚程怎能赶上马匹,结果就是几人越跑,那马蹄声越近。
待到耳边都觉得振聋发聩时,一回头,已经能看见远方旌旗!
尽管此时天色暗黑,视线一片模糊。
可哥儿几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随风招展的旗子上,大大的‘僧’字。
可不?
他们这些年都在跟僧格岱钦的军队周旋,又岂会不认识这面旗?
“操他娘的石猴子,我还真当她慈悲放了咱们,合着是把咱们当成大礼送给了僧王!”
那为首的汉子怒极攻心,气的全身发抖,彼时回头张望,兹见越来越近,知今夜必定逃不掉此一劫。
决定殊死一搏认命时,忽然想到僧王出现在此的目的,立马正色的跟兄弟们交待——
“趁着黑,咱们分道扬镳,四下乱跑,若谁有幸跑的出去,一定赶去告诉主上,她石猴子,反口了!”
好!
接下来的故事,并没有逃出预期,僧格岱钦的军队如一股玄铁旋风般袭来,并不废吹灰之力,便追打了他们区区十几残兵,死的死,伤的伤,被绑的被绑,被戕的戕。
若不是发现没有林聪儿的身影后,僧格岱钦一声号令:“留活口!”
那唯一翻身上马趁乱逃出的弟兄,绝对不可能只是被砍掉了一只手臂。
那断臂之处的鲜血始终汩汩留着,与马蹄疯狂掀起的尘土混在一起。
终于赶到林聪儿面前时,天色已经微朦。
彼时林聪儿还未看清来人,那弟兄就已经连滚带摔的砸到了她的马前。
当林聪儿翻身下马,来到他身边时。
那弟兄已经奄奄一息,任谁都看得出,他的两只脚很快都会迈进鬼门关。
“石…。贱……反、反口……僧、僧、僧……”
连王字都没说出口,那弟兄在人世间最后一点香火就灭了。
可尽管只有只字片语。
林聪儿也听明白了——
她起身时,脸色苍白如纸,回头望望这一路,她忽然笑了。
接着二话不说,抽了自个儿一个大巴掌。
她用了十二成的力度,企图将自己打醒。
这一刻,她又无比的恶心自己。
那样的恶心,一如八年前的那个山洞里。
她林聪儿真的是个傻逼。
居然又一次相信了她石猴子。
从这一刻起,林聪儿的腰忽然就不疼了。
她抹去了心中的全部迟疑,拎起了鞭子,几乎把马身抽掉了皮,一路前往三虎寨。
少时,太阳高照。
当林聪儿报上姓名,等待会面时,她漫不经心的拔开水袋的塞子,拿着块绢帕浸湿。
她从脸擦起,擦的认真用力,接着擦擦手,擦完后对着阳光照了照,庆幸自己的尚算白嫩。
那三个黄目獠牙的虬髯大汉自寨子中兴奋的迈出来时,那一脸银邪,一如每次见到她,毫不掩饰。
林聪儿这一生,都没这会儿来的平静。
她甚至连那寨子还都没走进去,就一脸娇笑的佯做好热,撕开了衣领。
被那为首的大虎银笑的一把扛在肩上时,林聪儿始终笑着。
这一刻,她笑的并不违心。
她甚至庆幸。
自己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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