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咱们还从那育婴堂说起。
却说这育婴堂实非皇城产物,原在江南一带便颇为兴盛,多由乡绅官贾资助,普济孤儿,资养弃女,实乃善举,偶尔也有地方官吏大肆宣扬协同办理,然,此一番由太后倡导,实乃头一遭。
是以这西太后钦此的宝号‘慈恩堂’一经操办,原户部拨地百亩,抽的租子不过能应付三百余人的口粮,如今一句‘皇恩浩荡’,多方马屁蜂拥而至,上至皇亲官吏,下至城中巨贾,无一不纷纷解囊,不过三日,这慈恩堂的帐上之资,便足矣扩充二十乃至三十间,容纳百余人的恩堂。
而这慈恩堂的选址,更是不用头疼,兹凭捐助,在外城便足足有十七八处,粉饰不过两日,添上些床板子,碗筷,挂上牌子,不日,直隶一带前来登记的八百弃儿便蜂拥而至,那盛况,真真可谓,皇家放个屁,办什么事都不费力。
要说这唯一尚算麻烦的,就要数这乳妇了。
黄口儿多,奶自然要多,羊毛出在羊身上,奶出在娘们儿身上,从前这育婴堂恁是民办,这选乳娘一事也是严谨仔细,如今连年遭灾,流民四起,惟恐给不明来历之人钻了空子混进城中,这乳妇往往需要里甲、亲族担保,再许以雇卷,上报官府,留籍做档,极为小心。
而如今,以慈恩堂扩充之速度,若是再遵从这个标准,那几百小儿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吃上那口奶,到时恁是那奶味如仙酿,也恐怕没命下肚了。
这可是愁坏了其其格,一时间到哪里去寻得这么多乳妇啊?
小黑也跟着着急,“格格,要不然去找我阿娘问问?”
“你阿娘?”
“就是我在育婴堂的乳娘啊,我们家的乳娘大多都是她介绍来的,也许她有办法也说不准呢?”
于是,其其格当真连日带着小黑去找了乳娘,一直真正操办帮衬的季娇原没当一回事,只是不忍打消其其格的积极性,由着她去,却不想,这一行,竟当真带回了好消息。
那乳娘虽没得办法,可那育婴堂却是有一本名册,那上头是这一年自荐前来的乳妇,从出生籍贯到生平、保人、项项齐全,只因为堂小人少,一时留不得,又怕一时缺人,故记录在册,以便临时征用。
这可是正正解了燃眉之急,是以两日之后,五十乳妇齐整整的自直隶各处入京,分住在十八家慈恩堂中,这一速度,待其其格与季娇再度进宫回禀之时,直被婉莹大赞,“观音大士显灵,真真乃神速也。”
当日,婉莹便亲手书了一块匾额,赐予其其格。
上书‘妙善’二字。
妙善是千手千眼观世音的俗名,度人间一切疾苦,此一块匾,一经传送,登时,京城人都称其其格为妙善郡主。
一时间,僧王府的风头无俩。
不明白的,只当虎父无犬女。
明白的,都知道,这太后抬举的不是一个女娃,而是她那手握重兵的爹,僧格岱钦。
如今僧王剿匪得胜,班师回朝,大军业已在京营扎驻,婉莹原定要大办一场凯旋仪,一来抚恤僧王将众,二来煞煞如今四面贼匪,以壮天威,然不过才一提,朝堂之上的反对之声便接连响起,七爷党原本不涉兵马,多数只做观望,反对声最大的当属阿灵敖一派。
同为武将,手握重兵,此消彼长的关系,让阿灵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他一连七道奏疏,大批此举三大弊端,一贬国库空虚,盛大仪制劳民伤财,二贬此行剿匪只摧未毁,除乱不净,何来凯旋?三贬如此助长满蒙志气,会至汉军心凉。
条条框框,皆有理有据。
婉莹虽有心,却不能不顾及汉军军心,是以原定的凯旋仪,改为只由大臣代行饮至礼。
礼官将这一消息传至城外驻军营,聂不远当即气的抽刀匹了一个杌子。
“阿灵敖这老匹夫,打仗流血咱们冲在前头,他就他娘的会嚼舌根子,抽咱们的后腿!真他娘的气煞人也!”聂不远气的眼珠子充血,握刀的手都跟着哆嗦。
与之相反,于帐内端坐,手持念珠的僧格岱钦,则是眼带笑意的看向身旁站如松柏,凤眼自带七分傲气的小孩。
“天养,你怎么看?”
“回王爷,依标下拙见,如今最得意的人,莫过于太后娘娘。”
“哦?怎讲?”
“表面上太后娘娘被阿灵敖所逼,实属无奈,可实际上咱们于阿灵敖势成水火,却是太后娘娘最喜闻乐见的结果,她一方面抬举咱们,一方面又挑拨阿灵敖制衡咱们,这黑猫白猫,唱的可谓是一场好戏。”
“好!好!好!”僧格岱钦一连三个好字,赞赏之意全然不掩,他转向聂不远,指点打趣道:“你瞧瞧你,跟着我南征北战多年,算起来,还不如一个小孩儿。”
“嘿嘿,别人我不服,小天养,我聂不远一万个服!”聂不远憨笑着揉揉比他矮两个头的天养的脑袋,天养灵巧的朝后一蹦,躲过他的‘贼手’。
武人以斗拳脚为乐,他这一躲,聂不远起了兴,一招白蛇吐信朝小天养抓过去,小天养朝后一仰,一个小周天窜到聂不远的腋下,他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天养别到身后,疼的嗷嗷兹叫。
“毛崽子,疼!疼!”
一旁看热闹的僧格岱钦朗声大笑,“你啊你,活该!瞧瞧你那老手细嫩的,天养的茧子都比那老茧厚。”
小天养松手,聂不远呲牙咧嘴的揉着手腕,“你小子,跟你聂叔下手也忒黑了。”
“我说聂叔,你这怪得着我么?”小天养歪嘴乐着,全然不同于跟僧格岱钦说话的恭敬口气,打趣道:“听我一句劝,别一打完仗就混在娘们儿被窝里,好歹也留口阳气儿给聂婶子,当心回去交不上粮,不给你饭吃。”
“嘿,你小子!”聂不远气笑的跟僧个岱钦到:“瞧瞧,王爷,这小子在军营里都学着什么下作东西了!以后要是咱们其其格嫁了她,还不得让他给欺负死?”
天养是未来的郡马。
这在僧王帐中,从来不是秘密,姑且不说其其格对天养无微不至的照顾,不远万里的送着送那,就说王爷对他超乎寻常的栽培,那也绝非普普通通的‘欣赏’二字能够搪塞的,尽管小天养这孩子特别给人壮脸,文是过目难忘,武是勤练刻苦,军中操练原就苦累,小天养更是比别人都早起一个时辰,不嫌辛苦的抡着那十多斤的铸铁大刀,日日如此,风雨不改,如今在僧王军中,提起这个军中年纪最小的天养,无人不竖起一个大拇指。
加之他底层出身,人又没架子,久而久之,跟谁都能打成一片。
当然,独独除却僧格岱钦,在他面前,天养从来有礼有规矩,别人看来,这小子是不忘王爷的再造之恩,尊之如父,然在僧格岱钦看来,却非亦然。
这小子实在像极了他那爹娘,看似有情却无情,看似无情却有情,他既是敬他,也是防他。
只因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他也从未透露过一句,关于他身世的问题。
僧格岱钦瞧着那与聂不远怒骂欢笑的天养道:“别再气你聂叔了,明儿去内城买双像样的鞋子,过几天,带你进宫,别失了礼数。”
天养拎着袍子,伸腿儿瞧瞧自个儿的鞋,委实,梆子都磨的飞了边儿。
虽说其其格给他做了许多,可也经不起他天天教场上糟蹋。
“是。”天养又做一揖。
聂不远一旁笑道:“别忘了给其其格买点什么礼物,你小子一走将近整一年,两手空空的回去,那丫头万一哭鼻子可咋办?”
天养朝他撇撇嘴,“别管闲事儿了,先想招儿打发好你家大小一窝的婶子吧!”
……
猴子拿赏拿到手软。
理由是:皇上近几日都宿在永寿宫里,按‘规矩’,夜夜得宠的盈盈要打点她石猴子这‘牌子精’。
而事实上,丁点儿没有小猴儿的事儿,皇上之所以会睡在那儿,不过是西太后有心安抚阿灵敖罢了。
收好了一个才刚送来不久的白玉花簪,小猴儿又开始端着下巴盯着那碗里的三粒儿黄豆发呆,开始是傻乐,可乐着乐着,俩眉毛就系成了一个疙瘩。
小伍子进来给她送刚刚煎好的药,瞧她愁眉苦脸的样儿,上前道:“姑姑你这又是何苦,就算皇上这些日子都宿在永寿宫,可他心里还是念着你的。”
小猴儿撇过头来,看傻子似的看他,嘛跟嘛啊?
“姑姑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小伍子一副‘我懂’的模样儿,要不是他眼珠子里带点儿‘心疼’,猴子真想伸手指头插瞎他的眼,哪儿跟哪儿啊。
她跟这儿上火一下窜出来个大儿子,自己不知该啥逼样儿呢,他在这儿捣哪门子乱?
怕他再劝那些深宫闺怨种种,猴子拿话拦下他,反正瞧他一屁股坐下的阵势,不像一时半会儿会走的,莫不如跟他说上一会儿。
恁他是个没根儿的,可到底也是个娘生的小子。
“小伍子,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娘?”
“姑姑怎么想起问这个?”小伍子常挂着的笑脸登时没了一半,而另一半,也只剩下苦笑。
猴子边仰头干了一碗药,抹抹嘴道:“就是想起来了,随口问问,你要是不愿意说,不说也罢。”
“没什么不能说的。”小伍子搓搓脑门子,闷闷道:“我娘在生我的时候血崩死了,我爹一人带我,又过半年娶了我继母,后来给我卖了贩子,净了身子,进了宫。”
原来也是个可怜的。
小猴儿拍拍他的手,思及四断自小所受的苦,心里说不出的酸几吧啦的滋味儿。
这就是做娘的滋味吧?
小猴儿不懂,但她在努力学着懂。
“你想你娘么?”猴子问他。
小伍子摇头,又点头,“从前总想,想着要是我娘还在,就是饿死也不会由着继母欺负我,把我给卖了,可年头多了,想的越来越少了。”小伍子摆摆手傻笑,“说来不怕姑姑笑话,小时候我爹好赌,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我都三岁了,还没一条像样的裤子,那时候邻里的小孩儿总笑话我,拿石头子儿敲我小鸡子,敲的我生疼生疼,我晚上回家就哭啊,哭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梦里头,我梦见我娘给我缝了一条特好的裤子,我穿在身上这个美啊,美的不成,现在想想,小时候多傻啊,嘿嘿……”小伍子傻笑,见猴子让人点穴了似的,一动不动,眉眼间仿似有着难见的哀思,以为她是怜疼自个儿,小伍子备感窝心的湿了眼眶,心道:姑姑心里是真的疼我。
小伍子走后,并不当值,无事可做的小猴儿破天荒的寻来了一个笸箩,动起了针线。
这是她这辈子第二次摆弄这玩意儿。
孙猴子能把金箍棒变成绣花针,她石猴子能把绣花针变成金箍棒,这玩意儿在她的手里,与棒子无异,可恁是她十针有七八针都扎在手指头上,她还是笨笨卡卡的摆弄着那姑且可以称作是荷包的玩意儿。
这远比她第一次动针线要紧张许多,要认真许多。
那一次,她是为了安放自己不能言喻的情绪。
而这一次,她是为了安放更多更多不可言说的情绪。
盼着这么多年,无数次幻想过见着儿子会是什么情形。
可临近立马要见到了,小猴儿又怯了。
是的,她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猴儿爷怯的手足无措,兹一想,儿子杵她面前那画面,她就周身冒冷汗。
她该说点什么?
她该送点儿什么?
她该做点儿什么?
如今他已成人,又精又灵的,她完全可以告诉她是他娘。
可她该怎么说?
总不能上来就说,‘嘿,小子,我是你娘。’
这太随便了吧?
抱头痛哭?
她不会啊!
咋办?
兹一想这些,小猴儿满脑子的乱糟糟。
她不知该干什么,只能把全副精神放在手里的针线上。
一天的时间,外加轮值过后,回来又摆弄了一个时辰后,又一个‘怪物’从小猴儿手下诞生了。
烛火下,她揉揉发酸发胀的眼睛,拿着剪刀贴耳剪下了自己一绺头发,装进了那方不方,圆不圆的半个巴掌大的红色绣袋之中,又来了几针,揪在一块儿收了尾。
铺平一瞧,兹瞧那上头的绣样,便是天下间最好的绣工也说不出门道来。
那是六条傻不拉几横着的黑线。
四条长的,两条短的。
长的是她和延珏,短的是四断。
一家的双断,加起来刚好六条。
小猴儿稀罕的摸摸上头的图案,傻不拉几的笑笑,兴许是太累,这一个晚上的梦之美,她都笑出了声儿。
……
翌日天明,她收拾收拾吃了药,正准备去轮值,秦敬来了,拿着一个大包裹。
“这是谷子姑娘托我给姑姑送过来的。”
猴子打开一瞧,只瞧见一个角儿露出玄色的如意绣样的料子,便又系上了。
得,不用瞧也猜的道,这漂亮的衣裳是做给谁的。
即便崽子跟她肚子里挤出来的,可那丫头对四断的感情不比她少上一点。
猴子心下咕哝,这死谷子,弄这么漂亮,挤兑她这个亲娘针线不好是不是?
怕给人瞧见麻烦,猴子掀开褥子,把包裹垫在下头,又去匣子里把盈盈赏她的白玉簪子拿了出来,塞到了秦敬手里。
“姑姑这是做什么?”秦敬连连推却,“为姑姑办事是在下的荣幸,孝敬您还来不及,哪里还能讨姑姑的赏?”
“什么赏不赏的?”猴子白眼笑道,“我当你是兄弟,这是我孝敬嫂子的,不过是麻烦兄长替我转交罢了。”
一句‘兄长’,秦敬受宠若惊,再看那他见都没见过的上等白玉所做的簪子,心道:这石姑姑是真的拿他当作自己人了。
虽心中窃喜,可面上总要含蓄一下。
“如此贵重、贵重,拙荆怎么好意思……”
猴子笑道:“何必小题大做,我这儿有的也不过是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嫂嫂不嫌弃才是。”
话已至此,秦敬哪里还能推却?
“秦敬却之不恭,替内子谢谢姑姑赏赐了。”
说话的同时,秦敬小心翼翼将那簪子包了起来,置于怀中。
猴子笑着摆手:“去吧,耽误你这么久功夫,若遭了苛责,可不是我的罪过了?”
秦敬叹笑道:“姑姑哪里的话,说句实在话,自打换了那达答海管事之后,这禁城中的守卫,要多松散有多松散,别说我这不过走开一阵,便是两三日不曾来的,也不过是十几两银子奉上去便了事了。”
“有这等事?”眼皮子底下,猴子第一次听说。
“可不?”秦敬摇头道:“姑姑是人上人,是主子,自是听不见这些个遭烂事儿,咱们在下头都见怪不怪了,老实说,这如今的城防比之敖公督管那会儿那是差的不只一星半点儿——”
秦敬正说着,忽听外头几声高呼——
“走水啦!走水啦!”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