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黄土被搅成了泥浆,走在地面上仿佛深陷在沼泽之中,走路变成了一种挣扎。月亮渐渐从灰暗的云中露出身影,漆黑的夜点了一盏照明的灯。冷风吹过,树叶上立刻结了一层薄霜。
孟氏兄弟的衣服被冷风一吹立刻硬了,仿佛挂在身上的硬纸壳。他们的动作也和衣服一样变得僵硬。孟昶被弟弟扶着紧在披着蓑衣的老叟身后。
在周围各种寒冷的刺激下,孟昶心中燥热的情绪慢慢被平息,耳畔时常传来泥浆被挤压而发出的爆破声,孟安像是踩蟑螂一样,每一步都使尽浑身的力气踩下,泥浆飞溅。他讨厌走泥地,水和泥的压力让走路变得如此困难。鞋子都被吸掉了好几次。
“哥,我们真要去帮这个老头整理菜园?”孟安偷偷瞄了一眼前方打着伞穿着蓑衣有些不伦不类的老头,本以为老头会把伞给他们的。没想到老头说他要扛孟昶,所以就不给他们增加负担,理直气壮的就把伞收回了。
孟昶眯着眼,幽暗的光线和模糊的视力,依旧带着严重的重影,直到现在他才勉强看清那把伞的颜色。蓑衣和伞这样的搭配的确很奇怪,尤其是这两个东西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还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就更奇怪。
“哥?你在想什么?”
孟昶觉得昏昏沉沉的额头开始有些发烫,他并没在细想什么:“没什么,不花钱就有饭吃,不是很好吗?”
孟安快速吐着舌头,表示他的不屑:“那个老头能有什么好吃的?我们都成这样了,还让我们给他干活,分明就是欺负人。”
欺负人吗?孟昶轻咳几声问道:“那你觉得他应该施舍给我们吗?”
“我们又不是乞丐,干嘛要他施舍?”孟安将小宁的胳膊向上颠了颠,孟昶比他想象的要轻很多,冰凉的身子几乎没有温度。
对于孟安的答复,孟昶没在说什么,正因为尊重,所以才让他们干活吃饭,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因为自己处于弱势就期待施舍,这就如丢弃尊严乞讨一样。
孟安看了看孟昶发白的脸色,和越发迷离的眼神,道:“真没想到,书院后山还有人种菜,那么嚣张的先生也会允许别人用他的地盘种菜吗?”
“嗯!”只有轻轻一个字,却让孟安松了一口气。
“他还要走多远?”
“不知道。”
“怎么那么远?”
“嗯,是有些远。”
孟安像个话痨一样不停的说话,说着些有的没的话题,无论孟安说什么,孟昶都会轻声答应,感觉好一些的时候会说几句话。他知道弟弟担心什么。
东方莫听着兄弟二人的对话,不得不说这样的对话无聊至极,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对话很暖心。
路越来越难走,孟安的火气越来越大。他索性把鞋子甩掉,光着脚泥土中行走,这样还不用穿鞋子受气。
“老头,到了没?”
东方莫抖抖油纸伞:“到了,你脚下踩的就是。”
“脚下?”孟安挪开脚,虽然夜间的能见度很低,但他还没有瞎,脚下除了泥泞的土,连一颗杂草也没有,现在应该快入秋了,怎么说土地里都应该有那么一两颗果实吧!
“老头,骗小孩有意思吗?”
东方莫闻言不住的摇头:“啧啧,不识货啊!据说西王母的蟠桃都要三千年一开花,我种的可不是俗物,你们帮我把这十亩地沟中的水舀出来,再把陇上的土夯一夯。干完再给你们吃饭!”
“啥?”孟安抬头看看夜空,虽然今夜的月亮比较圆,光线也还算所不错,雨也小了。但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喂……”
孟安还想说什么,孟昶清咳几声,他的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有点撑不住了。
“放我下来。”
“哥?”孟安惊异道:“你不会真要做吧!你不要命了!”
孟昶挣扎几下试图挣脱孟安,但孟安发现他的意图之后将他的手腕抓的更紧,孟昶轻声道:“不会有事的。”
“是啊,不会有事的,你们先去把我的衣服换上,屋里还有件蓑衣,你们换好衣服在干活。”
孟安向东方莫递出一个混蛋的眼神,这个时候果断应该是劝哥哥不要干活才对。本以为这个人是雪中送炭,听到哥哥要说要下山的话时,他还很感激先生,但现在!哼哼!魔鬼都是隐藏在善意之下的。
当然夜色太黑,这个眼神被东方莫无视了。
“把你哥扶到屋中来吧。”
孟安没有移步,孟昶抬起左脚艰难的向前挪步,他不知道这个身子还能撑多久,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轻易死去,他都能从喜怒无常的胖子手里活下来,更何况这种情况。
“哥,一顿饭而已,你不是说要活着进书院吗?”
“正因为要活着进书院所以才要干活!”
“哥……”
孟昶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老叟,语气变得执拗:“扶我过去,要么放开我,我自己过去。”
孟安咬咬唇,最后不甘心的妥协了。孟昶知道,这或许是个难得的机会,那个老头不是普通人。一个穿蓑衣的人,怎么会打伞?何况还是把娟秀的黄色油伞。
那把伞并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那种做工和那个叫殷殷的女孩所传的绣鞋出自同一个地方,泉州!有钱有身份的大小姐们都喜欢那里的东西。这种做工的东西他见得太多了。他当年还买过那里的衣裙讨娘欢心。想在真想起来真的很遥远……
所以,老头是特意来找他们的,不然谁会穿蓑衣带伞?而且他一定与先生有某种关系。
这个机会他一定要把握,可惜他的心思没办法和孟安细说。他太累了。
东方莫的房间是一个简单的木屋,屋中的摆设一揽无余。豆大的烛光在黑暗中摇曳,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屋中的摆设极为简单,简单到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奇怪的是,这个仅有一个人居住的小屋,墙上却挂着许多蓑衣,由小到大一子排开,像是某副成长经历图。
先生利索的从箱子下面翻出两件衣服扔给孟氏兄弟。衣服带着很重的樟脑味,上面的补丁都快看不出衣服的颜色。
孟昶被孟安扶到角落处的一个矮凳下。衣服的款式他从来没见过,即使是穷人家小孩穿的衣服也比这件衣服的款式好看,那么就是说,这衣服的时间一定很长。衣服应该是老头的,而不是他儿子的。
“咦!这件衣服也太土了。”孟安提着麻灰色的补丁衣服嫌弃道。
东方莫不以为然的笑笑:“当然土了,那是我小时候穿的。”
孟昶抬头看看墙上的蓑衣,大概这些也都是东方莫用过的吧。
“小时候穿的衣服都还在啊!不占地方吗?”孟安摆弄手中的衣服,他小时候的衣服都不知道扔哪去了,反正娘会做新的。
“这些都是我娘一针一线缝的,哪里能说扔就扔,何况……”东方莫没有再往下说,语气有些落寞。二人也已经明白了。
“这些衣服借给我们好吗?”孟昶摩挲着衣服,神色有些怅然。他娘也给他做过衣服,不过他嫌难看,从来没穿过。
“穿完之后记得洗了还给我,你们把衣服换了,我去生火。”
“对了!”东方莫转身看看光着脚的孟安道:“我床底下还有一双鞋,你拿去穿。”
孟昶这才注意到孟安糊满泥巴的小脚上,鞋子不见踪影。
“鞋呢?”
孟安挠挠耳朵:“那个,被泥水吸掉了,我就把它扔了。”
“明天把它找回来吧。”
孟安像是犯错的小孩,挠挠头:“哦!”
屋中突然变得耀眼,窜出的火光逐渐压过了豆大的火烛,温暖也随着而来,孟安扶着孟昶来到火炉旁烤火。
借着火光,东方莫看着烤火的二人,陷入短暂的沉思,他将木头往炉里捅了捅:“看见这衣服,我就想看见那时的自己一样,不过,那会我比你们胖。”
“你为什么带着面罩呢?”
东方莫随意的一个问题,却被孟安有力的回击:“你为什么吃饭呢!”
好失礼的回答,东方莫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那不一样,臭小子,要是戴面罩是和吃饭一样的事情我就不问你了!你是不长的很丑?”
“臭老头,你才长得丑!”
“那就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
“才不能!”
“你身上还穿着我的衣服!”
“你还让我给你干活呢!大不了我脱下来给你!”
“你都穿上了,怎么能脱下来?”
“老头……”
摇曳的火光映在孟昶的眼里火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边二人的对话,在他耳中只是蜂鸣,身上被烤的厉害,但却没有觉得暖和,反而还是冷。他不停的搓着双手希望可以缓解这种情况。
东方莫和孟安进行了一会语言拉锯战,首先收工:“你们先暖一会,待会要是没有雨了,就下地干活,要是有就带蓑衣出去。”说完,东方莫又起身捣鼓别的去了。
“不需要现在干活吗?”孟昶道。
光线并不是很好,先生蹲着身子,摸索着东西,悉悉索索的声音,带起地上的灰尘,不由得有些呛人。
“我是要你们帮我干活,又不是把你们整死,万一你们死在我地里,我还要挖土把你们埋了。咳……咳……”东方莫没在说话,捂着口鼻,继续找东西。
孟安冲老头吐着舌头:“臭老头,口是心非,分明就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
“孟安,有人收留我们,便应该感激了。”
“哦!”孟安没有争辩,对于老头他是喜欢讨厌参半。听到老头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孟安幸灾乐祸的小声咯咯直乐。
孟昶没有力气在说什么,也许是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他觉得有些困了,疲惫的身体急需要休息。脑海里有一个声音督促他睡去,冷,渐渐蔓延到全身,一点一点冰冻他的身体……
咚!伴随着沉闷的一声巨响,火光摇曳。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