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涵闷哼一声扶住自己的腰,睁眼望见的依然是幽寒的井口。
那半弯的月亮正露出小脸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半晌意识到什么,忽然瞪大眼,震惊地打量着头顶上离他不过三尺之距的井口……这不是国公府的那口枯井!那口井深有两丈,他在里面被巨石压倒万箭穿心而死。
凌涵不敢置信地扶着井壁站起来,手指抚到井壁处,那里有着复杂的石刻,顺着纹路婆娑出一条条字迹深刻的古旧礼法族规,脚下有一洼积水,沾湿了鞋子,一阵泌凉,凌涵打了个寒颤,突然想到这是凌氏宗祠的井,这井曾经在旧时用以惩戒犯了错的族人,后来被废弃。
此时空中明月高悬,凌涵伸出手,金黄的月光在他小巧的指尖流洒,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浑身发寒胸腑激宕,他的手不再是成年男子的手,小了很多,身子仿佛一下子缩小了好几号,他不是已经被阎赫连砸死万箭穿心了么,为什么会活过来?
将浑身上下检查一遍,凌涵想到了八年前凌氏宗祠的那口井,那年他十三岁,与大哥李翰辅一同到了位于东寻城的凌氏祖祠,督导祖祠修缮整理事宜。在带着德胜一齐查看宗祠时,凌涵失足落井,那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德胜,半日后才把他救上来。
可是当时,德胜就跟在自己身后不足十步之距,却用了半日时间才发现他不见了,最后由一无意间路过的小厮听到井下有人,这才叫了德胜来把自己救上来。
凌涵冷冷一笑,精致如同樱花一样漂亮的唇瓣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纯净的眼瞳仿佛被冰封住一样没有温度,想到前世德胜听从阎赫连之命诱他被万箭穿身,这个人,原来从一开始就不纯洁了。
既然这一世重来了,那么谁都不要好过。欠了他债的人,好好活着,他会慢慢来收账!
他将身上值钱之物都解了下来,玉佩金牌碧玉束冠摘下来一一往井上扔,尽最大力气扔得越远越好同时大声呼求,他要上去,没人来救,他要自救!寂静的夜中,只有东西落在地面上的嘭嘭声。
夜更深了,凌涵后背倚在冰冷的井壁上,上身的袍子都褪光了,露出了雪白雪白的胸膛,腰处传来痛扼,他仿佛没有感觉一样,定定地立着一动不动,他想到前世自己从井中被救起后,受了伤很狼狈,他的大哥凌翰辅对他嘘寒问暖关切倍至,为他找大夫就医,可是他却病得愈加严重,不得已把宗祠的事宜统统交给大哥李翰辅,他则被送回了帝都的凌国公府,回府后才知道凌国公对他是否生病生死如何,并不关心,甚至没来看过他。这之后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便听到凌翰辅在族内声望却越来越高,当母亲死后,甚至有人提出废嫡立庶,要凌翰辅承袭国公之位……
凌涵眯着眼睛,前世的事情一点一点在脑中清晰起来,这时静谧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嗖嗖嗖的声音,在深黑的夜中,尤其在井内,那声音格外清晰,仔细一辨竟是脚步踩在地上,飞速前行而发出来的落地之声。
来人了!
凌涵浑身乍起,想也不想脱了裤子就往井口扔,同时嘴里发出悠长的呼嚣声,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传出去更远更响,使那人听见来救自己,凌涵连中衣的裤子都褪了,那刷刷的脚步声还没有靠近,凌涵焦急,低头看着自己只剩一个大裤头而眼冒忧虑,他的身子……不能露出来!
即使在前世,他身子的秘密也是在继承国公之位后,才在阎赫连的面前露出来,直到死,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双儿的身子。现在真的要把这最后一件裤子褪下吗?
电光火石间,凌涵咬咬牙就将身上的大裤头脱掉,他已没机会在乎这些了!
拿着裤子朝井口抛去,凌涵就觉得自己头顶上突然罩下一片黑暗,没有听见那衣裳落地的响声,反而听到一记压低了声音散发出暗哑的“咦”声。
凌涵抬头就见一个黑影靠在井口,手中正晃悠着自己的大裤头——
“拉我上去。”
凌涵沉沉地扬起幽暗的眼眸望向井口,声音低沉带着惯性的威严命令。
从他的这个角度朝上看,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片漆黑,可是他能辨出来,井上的那人身着夜行衣,气场非凡,因为自己这样要求时,那人的身体竟然一动未动,仿佛一头伏侍在侧的虎豹。前世做了多年的凌国公,凌涵身上威仪气势浑然而成,底下的那些军兵无一不对他恭敬尊从。也惟有在阎赫连面前时,才会展露自己真实的一面。
那黑衣人突然一动,凌涵就觉得自己心头跟着一跳,就见眼前豁然开朗,再仔细一看,那黑衣人没影了,这人竟然跑了,不管他了?!
凌涵面色一瞬间铁青!就当他心中暗骂,欲再想法子时,突然从上前续下来一个衣裳做成的长布条,缓缓地续了下来,却听到黑衣人压抑得极低又嘶哑着嗓音命令,“抓住它!”
凌涵没犹豫,抓住那布条便要往上攀,可是他的腿才迈开,突然觉得身子被一拽而动,眨眼间便被一道劲力猛地抛上了井口。
凌涵以为再怎么不济,这个黑衣人也会扶住他的,可是现实却是他屁、股硬生生着了地,整个身体被从井底拽上后,直接呈抛物线状被扔在了冷硬的地面上,腰部顿时传来咔啦一声响,凌涵闭了闭眼,疼得眼泪都掉出来,可是他的脸上却迥异地全无表情。
这点痛,比起万箭穿心来,太轻!
下一刻身体落入一个宽大的滚烫怀抱,黑衣人身形高大雄健,却掩不住刻意掩藏的威慑冷冽的气势,他穿着紧身夜行衣,却矫健如虎豹,手上劲力威猛无匹,他看似不经意地抱住凌涵,一双漆黑如子夜般的狭长黑眸,闪着魅冷的寒光盯住凌涵,仿佛意识到什么,那带着薄茧的大掌突然在凌涵身体上找来摸去,等凌涵从疼痛中回过神,赫然发觉眼前人的爪子,竟然逛遍了他的身子?!
“你?!”凌涵嘶吼,纯净的瞳眸溢出与年龄不符的老辣厉芒,这个人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哪知黑衣人却猛地放开他,与前时不同,手脚温柔地把凌涵轻放回地上,突然跳出去从地上捡起一样物什,仿佛露出一道颠倒众生的笑,狭长的眼眸暗藏惊世风华,陡地微微眯起,慵懒道,“原来是凌国公府的……呵呵我记住你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魅冷而萧肆,夹携着丝丝玩味的威胁,仿佛是说你有把柄在我手上,休想轻举妄动。凌涵恼了,起身去夺,那人却晃了晃手中的玉佩,纵身跃入黑暗,三恍两恍,不见踪迹。
凌涵光溜溜地站在原地,拧眉苦思,前世不是这样的,前世没有出现什么黑衣人,前世他被小厮救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人究竟是谁?
想去追,人根本就没影了。凌涵转头望着已被拧成股绳的衣裳,不再想拾回,转身趁着夜色朝祠房内去,远远看到悠悠的灯火,他缩手缩脚地掩盖住自己想先找件衣服穿上,吱呀半天的门缝里传来两个小厮压抑的耳语声,“主人不是说黄昏就把那软弱世子拽上来,现在都深夜了,你快去把他从井底捞上来!”
另一小厮嘻嘻地笑,“怕什么,那蠢笨世子掉下井去连声息都没,恐怕早已死了!主人不是还说,若他死了,也是失足掉下去的,左右咱们能脱罪。他死了,咱们主人就是未来国公的继承人,这不正好么!”
“说得倒也是。”
小厮支着下巴啄米般点头,“那待天亮后咱们一起去看看,若是死了,便咬死了他是失足落下去的。反正这世子爷也够柔弱的,掉个井摔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凌涵站在门前,将里面之人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他紧紧握住拳头,薄薄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抖,稚柔的小脸青白一片。
他突然想到大哥凌翰辅,他觉得他们是同源同血,最至亲不过。可是在自己母亲死后,妾室周姨娘被抬为平妻,周姨娘之子凌翰辅继承凌国公之位呼声愈高,父亲对周姨娘越宠爱……现在想到这些,凌涵终于明白,他认定的至亲,早想置他于死地!
这一世,门内这两个小厮的灼灼之言,生生打破了凌涵的幻想,一切都都不再是顺理成章,一切都有因由。
凌涵想到这儿,突然笑了,他的凌国公之位是祖母一手替他筹划争来的。而他却祖母违背祖母之意,硬要阎赫连进门,招致灾祸终死于非命。呵呵,现在幸福快乐都是别人的了,那么他呢?
门里的两个小厮举起灯朝外走来,边走边说话,凌涵瞧着自己一身无缕,又朝旁边看看那用于杖责的长棍,身形朝后跃了步,拾起棍子,对着打开门后露出的一颗脑袋呼声挥上,惨叫声传来随即灯火晃悠了下熄灭,另一个小厮鬼呀一声嘶吼,扔下同伴便逃。
凌涵眼看人从后门逃跑,扯了块布蒙住下、身,飞扑上去,将那小厮劫住,一棍子撂在人胸口,打得那小厮连连闷哼着吐酸水,凌涵手中的长棍抵住他脆弱的脖颈,阴森森地命令道,“带我去见宗祠老护院!”
小厮被棍子威逼得说不出话,只得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