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儿的婚事让阿迪莱兴奋不已，她每天都会和亲戚、邻居们聊个没完，准女婿在她的描述中一天比一天更完美，到了最近这几天，准女婿的才华距离天才也就只差个把星期的时间了。今天上午，阿迪莱又在电话里和爱资哈尔婶婶聊了足足一个钟头，煲完电话，她兴致颇高，决定给家里人做一顿美味可口的手抓饭，这是她最擅长的。她先将米饭煮至八成熟，再加入黄油和椒盐，搅拌均匀，放进蒸锅里蒸。接着，她在米饭里面拌上胡萝卜、西红柿酱、葡萄干、红线米、羊肉末和儿子们最爱吃的甜杏仁，用猛火炒至熟透。最后，她洒了一点儿柠檬汁在炒饭上面，升起的热气中立刻混进了少许柠檬的酸味。这顿热腾腾、油亮亮的手抓饭让全家人胃口大开，吃得十分开心。
刚吃完晚餐就停电了，全家人围着烛光坐在一起，女儿将嫁的喜悦让一向沉默寡言的利亚德变得十分兴奋，罕见地说个不停。几个兄弟不时拿奥斯打趣阿那耶，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嫂纳蒂娅回想起自己待嫁的日子，那种快乐、羞涩中混杂着几丝恐惧的奇特感觉忽然又涌上心头。她回头看看睡在床上的小当当，不禁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伤感。利亚德正乐呵呵地说：“如果奥斯将来真的能到联合国的机构里工作，那可真是一步登天呐！工作又稳定，工资又高，福利又好，还体面。说不定，还能把你们几兄弟弄进去打杂呢。”哈希姆说：“大姐，你得让姐夫给我安排一个好工作。”艾里雅娜对他说：“你可以给联合国的车队修车，二哥可以给他们当保镖，大哥守门，我去当接线员，妈和嫂子当保洁员。”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贾比尔笑呵呵地对阿那耶说：“妹子，俗话说，男人有了钱，或者盖处房子，或者娶房妻子。你就不担心奥斯将来有了钱再娶一个？”阿那耶嗔道：“二哥你净瞎说！”阿迪莱说：“人家奥斯可不是这样的人。”纳蒂娅说：“要到联合国工作可没那么容易，谁不想进去啊，奥斯他爸说得倒挺轻巧，其实竞争还不知道有多激烈呢。那些有权有势的，难道就不想把子女送进联合国工作吗？”她忽然发现公公的脸色有些不快，忙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希望妹夫进联合国工作，我是不会嫉妒阿那耶的。”阿迪莱拨着念珠，笑道：“得了，纳蒂娅，没人说你什么。”阿那耶也搂住嫂子，亲亲热热地说：“你当然是真心为我好，我知道的。”纳蒂娅这才松了一口气。
祖母说：“以前，还没有逃难的时候，在我雅法的家里，我父亲总是有很多客人，他们都是本地最有名望、最有权势的人，有高官，有富商，有大使，有学者，有艺术家。这些场面呀，你们根本就没有见识过。一个联合国的小职员算得上什么？这类人恐怕连我家的大门都进不了。我记得，我家的客厅有一个小广场那么宽，地上铺着从伊朗买来地毯，是红底金线驼绒的。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客厅里的那盏吊灯，有......”利亚德快活地说道：“有上百支蜡烛，上千颗天然水晶，灯架是金子包的！妈，你讲过的。”祖母多年以来一直沉迷在对昔日显赫生活的回忆中，而利亚德也特别喜欢听母亲讲他外公家的事，那笼罩在尘烟中的富贵奢华，那早已消逝的金碧辉煌、满座高朋，总是能让他感到扬眉吐气般的快乐。
祖母转头对阿那耶说：“大孙女儿，你曾外祖父家是雅法顶尖的豪门望族，得让奥斯他们全家都牢牢记住这一点。你明白吗？”阿那耶顺从地说：“是，祖母，我一定会告诉他们。”祖母低头望着手中的银勺，不再说话。忽然，她抬起头来，盯着墙壁上随烛光跳动的影子，轻蔑地说：“幸好我父亲去世得早，要是他知道我竟然嫁给你这种人，一定会活活气死。在我父亲眼里，你连扫地都不配。”艾里雅娜一愣，但立刻明白过来，祖母又在对她想象中的祖父说话了。众人都不吱声，各自望着烛火发呆，纳蒂娅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艾里雅娜忽然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大哥，以及那个老太婆说过的话。她坐到父亲身边，悄悄问道：“爸，我那个早死的大哥的事，你能给我讲讲吗？”利亚德本来正在兴头上，但一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雅娜，我不想再提这件事。”艾里雅娜问道：“爸，我那个大哥到底是怎么死的？”利亚德说：“他是两岁多时发烧死的，你祖母送他去的医院。”“可是，我遇到的那个老太婆说，她丈夫当天就在医院值班，那天医院里并没有小孩子死掉。”利亚德低声说：“她能记清楚二十几年前的事？你那大哥就是在医院里抢救无效死了的。好了，雅娜，这件事你不要再提了，记住了吗？”艾里雅娜答应着，心中的疑惑却并没有减轻。
纳蒂娅问道：“雅娜，你说你大哥怎么了？”艾里雅娜忙说：“我说大哥最近人都瘦了。”纳蒂娅叹了口气，说：“你大哥现在工作可辛苦了，怎么能不瘦嘛。但就算卖了十二分的力气，还是挣不到几个钱，还忙得现在都回不了家。”利亚德说：“能有工作就已经很不错了，前几天我干活儿的那个仓库还解雇了几个工人呢，有个老伙计一听说自己被解雇，当场就哭了。”阿迪莱有点紧张地问丈夫：“那你呢？”利亚德说：“我暂时应该没问题。”贾比尔说：“我和老板关系不好，说不定哪天他就把我给炒了。”阿迪莱说：“那你就要和他处好关系，现在能有个工作多不容易啊。你是打工的，该忍让就得忍让，受些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老板，有时难免要耍威风，你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
贾比尔不耐烦地说：“知道知道。在我面前，他算什么，我只不过暂时忍一口气罢了。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家伙对我俯首贴耳。我都想好了，他如果再敢嚣张，我当场就要赏他几个耳光。”利亚德斥道：“有你这样当员工的吗？”贾比尔说：“碰到我这样的员工算他倒霉。”利亚德脸一红，说：“你这种员工谁都讨厌！”贾比尔顶了回去：“讨厌又怎么样，我想扇他就扇他。”利亚德“嘭！”地一拍桌子，喝道：“你再说一遍！”贾比尔叫道：“我想扇他就扇他！”利亚德气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阿迪莱连忙拉住利亚德，艾里雅娜和阿那耶赶紧把贾比尔推出门外，贾比尔大踏步走出了院门。
阿迪莱抱怨利亚德：“你们两个总是吵架，就不能和气点儿说话吗？”利亚德气呼呼地说：“这小子从小就欠揍！”也出门去了。过了几分钟，阿迪莱叹了一口气，说：“贾比尔也真是，就不知道让他爸爸半句。”艾里雅娜笑道：“二哥生起气来翻眼睛撅嘴巴，和老爸一模一样。”哈希姆说：“不过二哥吵不赢老爸。二哥一激动就语无伦次，老爸激动起来口才比平常要好几倍。”
阿那耶说：“你们知不知道，我那个小学同学海达，哈希姆，你跟我去过她家的，就是戴大框眼镜的那个，她获得了美国的富布赖特奖学金，听说很快就要去美国留学了！”大家一阵惊叹。“真了不起”，阿迪莱羡慕地说：“老天，她的命运从此就改变了，说不定她全家的命运也会改变。”艾里雅娜酸酸地笑道：“一家人就要腾云驾雾飞上天了。”长期以来，加沙一直被以色列人牢牢封锁，很多加沙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块360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而到外国留学，是屈指可数的几条离开加沙的途径之一。到外国留学，意味着将来有可能留在外国工作、定居，甚至可以想办法把家人全都接到外国去，永远摆脱在加沙的可悲生活。所以，拿奖学金出国留学，是无数加沙学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也难怪阿迪莱会这么羡慕。
阿那耶说：“海达请我明天去赴宴，她爸爸要为她办一个宴会，她说要请一百多人呢。她家要搭一个大帐篷作妇女专用包间。”阿迪莱说：“那得花不少钱吧，其实也没这个必要，太花钱了。”祖母说：“我们家就找不到这么有出息的孩子。你就是想大摆宴席，也没那个机会。几个孙子孙女，没一个有出息。”阿迪莱说：“妈，你说什么啊，像海达这样能读书的姑娘，全加沙也找不到几个呢。”
祖母一向不喜欢孙辈们，大家早已习惯了她的冷言冷语，只当作没听见。阿那耶兴致勃勃地向大家讲述海达过去是如何勤学苦读、又是如何积极地参加社会活动，她将来去了美国，会有多么美好的前景。大家听得兴高采烈，赞叹不断，好像自己也拿到了奖学金。阿迪莱取出一块有凸凹花纹的彩色桌布，这是准亲家母哲玛妮上回见面时送给她的。她把桌布铺开，就着烛光，仔细地欣赏着上面的纹理色彩，大家的欢笑声一点也没分散她的注意力。艾里雅娜独自坐在一边，默默不语。
不知怎么回事，一听到海达留学的消息，艾里雅娜的情绪就一落千丈，连家人们的笑声听起来都觉得刺耳。原因也很普通，就是人们大都不希望别人比自己好得太多，如果和人家差得太远了，心里就会难受。艾里雅娜和许多加沙人一样，觉得自己实际上就是加沙这个特大监狱里的一名囚犯，没有自由也没有尊严。她有时会绝望地想，自己恐怕得在这监狱里关一辈子，从青春年少一直关到风烛残年、奄奄一息。可是现在，海达可以离开这座监狱了，她很快就会在风景优美的校园里生活，充满希望，自由而快乐，而自己却要永远地困在这里，烂在这里。艾里雅娜越想越难过，压抑得几乎不能呼吸。
阿那耶正在眉飞色舞地讲获得富布赖特奖学金有多么不容易，哈希姆摸着油亮亮的头发，说：“这也太难了，我是绝对没有希望了，我看这个奖学金专门选那些顶尖的书呆子。”艾里雅娜撇了撇嘴角，说：“听说海达有个舅舅在财政部里当处长，他应该出了不少力吧。”阿那耶说：“你听谁瞎说的，她是有个舅舅在财政部工作，但只是个小职员。海达有今天，全靠她自己。”艾里雅娜不愿意相信姐姐的话，坚持说：“她肯定有背景。”阿迪莱欣赏完桌布，满意地吐了一口气，说：“雅娜，我认识海达的妈妈，从来没听说过她家有什么当官的，我相信，海达是靠她自己的奋力拼搏才赢得了奖学金。雅娜，你应该向海达学习。”
艾里雅娜闷闷地想：“奋力拼搏！有无数的人在日复一日地奋力拼搏！他们为生存拼搏，为学业拼搏，为反抗以色列拼搏，可是，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她回忆起了在内察里姆定居点外的示威冲突，包括自己在内的那么多年轻人，谁没有竭尽全力呢？谁在乎过自己的危险呢？但他们又得到了什么？海达只不过参加了几场考试，居然就可以到美国留学了。真主啊，这不公平！艾里雅娜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其实，艾里雅娜以前也听说过有些人离开加沙、到欧美去生活，不过，那些人艾里雅娜都不认识。克里麦舅妈的另外三个儿子都在欧洲留学，但艾里雅娜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们，跟陌生人差不多。这些人离她的生活都很远，他们去外国的事就像是发生在大气层的外面，在她心中无法激起一丝波纹。可是，海达这个女孩艾里雅娜是认识的，两人有时还会聊上几句，她就存在于艾里雅娜的生活圈子里。当阿那耶告诉大家海达将到美国留学的消息时，仿佛有一盏800W的电灯泡突然在艾里雅娜的额头前面点亮了，把艾里雅娜照得头晕目眩。她忽然对海达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反感。她感到自己被遗弃了、被丢下了，自己想离开加沙的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难于登天--------但海达却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