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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不诉终殇(1 / 1)

第二日早朝罢,慕致远接到圣上口谕详查太后礼佛往事。慕致远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虽然对当年的事情隐隐有了几分揣测,可到底缺乏真凭实据,索性去了慈宁宫探太后的口风。

说起来,太后还是他的表姑姑,淮北王府每一年的赏赐也都没有落下他,在他少时最艰难的那段岁月里,未尝不是一份温暖。他每年回京也一定会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只是今年特别晚。踏进慈宁宫时,窗外彤云密布,大雪将至。宫内檀香弥漫,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气息。总管韩公公说太后正在做早课,慕致远便倚在门外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今年的雪倒是比往年迟了很多。”韩公公笑道。

“是啊,但愿瑞雪兆丰年吧。”慕致远漫不经心地笑道,“年节将至,各府年礼络绎不绝地送往宫中。公公也需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此才能更好地为太后分忧。”

“奴才省得,多谢大公子关心。”韩公公笑容可掬地道,“奴才有件事想向大公子打听,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公但说无妨,只要是子归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慕致远笑眯眯地应道。

“昨日秋府往慈宁宫送了一份年礼,您说奴才这礼是回还是不回的好?”

慕致远嘴角微微一勾,心想这韩公公倒是狡猾得很,问回不回年礼,其实不过是旁敲侧击地探口风秋惊寒是在狱中还是府中过年节。

“子归跟公公一样都是办差的,又怎么会知道如何是好呢?”慕致远故意微微一停顿,拍了拍脑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每年各府中送往宫中的节礼内务府不是有登记的麽?不是循旧例就好了吗?”

“其他各府自然是有章可循,可是这秋府……”韩公公欲言又止。

“秋府怎么啦?”

“秋府已经有五年多未往慈宁宫送过年礼了。”韩公公说着似乎忽然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懊恼地补充,“奴才一时没管住自己这张嘴,还请大公子恕罪。”

“公公方才说了什么,子归没留意。倒是听韩九说,公公前几日在百忙中抽空去了大理寺做客,子归对公公的去意感兴趣得很。”慕致远似笑非笑地道。

韩公公当即变了脸色,强笑道:“奴才那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大人恕罪则个。”

“好说,好说。”慕致远轻声笑道,“巧的很,子归也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公公。为了公平起见,待会子归也会告诉公公一个小秘密。”

“大人请讲。”

慕致远望了望内殿,意味深长地道:“秋府有南北之分,望公公好自为之。秋夫人当年的活命之恩,不知公公还记得几分?子归有酒,不知公公是否有故事?关于秋府,关于洪庆二十三年甚至是更早。本官戌时一刻在望江楼等您,希望到时候能够听到真话。”

韩公公一哆嗦,差点跪了下来。

慕致远扯了扯嘴角,从袖中摸出一枚令牌扔到他面前,拢拢袖子,大步朝佛堂走去,恰好遇到做完早课的太后。

慕致远正要行礼,却听得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子归来啦,无需多礼!”

慕致远抬眸望去,太后一身缁衣,全身上下,除了一支发簪,饰物全无,比后宫的任何贵人都显得朴实无华,只是那眼角堆砌的细微、眉间的纵横交错的沟壑及高高耸起的颧骨,始终难见平和,反倒平添了几分严厉与沧桑,食指第二关节上布满厚厚的老茧,似乎比军中的老兵还要厚些。比起出使江南之前,太后清减了许多,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步履之间已现蹒跚,不过才相隔约一年光景。究竟是岁月不饶人,还是思虑过重,只有当事人才心知肚明。

“早晚寒凉,还请姑姑爱惜凤体。”慕致远微微一笑,伸出右臂给太后搀扶,“姑姑礼佛之心如此虔诚,令人敬佩,可若是伤了凤体,圣上恐怕难以安心处理朝政。”

太后伸出干枯的左手搭在他右臂上,缓步前行,轻声道:“这些,哀家都知道,也想早点享清福。可是,后位空悬,战事连绵,哀家哪能放心呢?不能为陛下分忧,日日求神拜佛,求个心安也是好的。”

“您哪,就甭太操心了。陛下贤明,知人善任,文死谏武死战,想来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之日不远矣。”慕致远应道。

“升官加爵了,道理也多了,哀家说不过你。”太后摇头失笑。

“姑姑过奖了。”

慕致远陪着太后一同用了早膳后,便安静地去佛堂抄佛经,这是慕致远的惯例,每年回京总是要到慈宁宫待半日,抄一卷佛经,风雨无阻。也正因为如此,太后在众多皇亲国戚后生中总会待他和善几分,也仅仅是和善几分而已,并无多余的赏赐。比起太后对童腾达的恩宠,有云泥之别。慕致远心中雪亮,自从父王举家迁徙至京城,淮北王已失势,只尊不贵。其实太后并不是真的有多喜欢他,不过是一方面碍于他与圣上情同手足的情面,另一方面则是不管是御史大夫也好,大理寺卿也罢,都位高权重,皇家总是要给几分体面。

“子归,腾达的案子是交由大理寺受理?”最先按捺不住的人总是更想知道结果的人,更心急的人。

慕致远不紧不慢地抄完一行字才抬头,眨了眨眸子,点了点头。

“哀家想见见她。”太后拨着念珠轻声道。

“一个容颜俱毁的阶下囚,太后金尊玉贵,还是不要见的好。万一冲撞了您,子归担待不起。”慕致远低首幽幽地道,“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子归无法向太傅交待,也无法向将士们交待。”

“无论怎样,她,她总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缓缓阖上双目,“毕竟,这几年,她为了平定北方立下了汗马功劳,哀家想看看她变得怎样了。”

“洪庆二十三年之后,太后真的还想见她麽?”慕致远忽然抬头,目光灼灼。

太后身子一颤,手中的佛珠掉落在地,砸出清脆的响声。

“微臣告退。”慕致远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之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退出佛堂。

晚间落雪,簌簌而下,像一声声年华消失的感叹。慕致远邀了圣上微服出宫,在望江楼喝了一盏酒,趁三分酒意将上午慈宁宫发生的一切及自己的猜测告知。圣上一连饮了三大杯,只字未言,紧皱的眉峰却泄漏了他的不安、不悦与焦灼。

韩公公赴约时,只见慕致远一人自斟自酌,见他到来,慕致远并未多言,只是举了举手中的杯子示意。韩公公一扫平日谨小慎微的样子,狂饮三大坛。

酒后,醉眼迷离地言道:

“秋夫人去逝前见过皇后一面。”

“那年,将军府没了的不仅仅是秋夫人。”

“顾婉儿是皇后的人。”

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却一语道破天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真相似乎也呼之欲出。可这三句话却犹如一柄利刃插入了慕致远的胸口,他忘了言语,屏风后的圣上也失手打碎了杯子。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隔了半晌,慕致远挥手让暗卫将韩公公带走。

屏风后传来一句喑哑的太息:“原来,我跟她之间,除了情,还有恨。”

没有人知道秋惊寒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是如何熬过,也没有人知晓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守着北地那一片广袤的平原,多年如一日。

“子归,你说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屏风后的九五之尊哽咽道。

崔家的态度,秋惊寒的所作所为,已经表明了一切。慕致远没有做声,将答案留给了窗外呼啸的北风。

“秋惊寒扫荡三国,崔太傅进京,东边战事告急,桩桩件件,刻不容缓。此外,江淮才俊数淮安,淮安才俊数崔家。陛下,天家,家事即是国事,还涉及到朝廷的功勋大臣,恳请陛下以天下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大理寺办案一切凭真凭实据,请陛下圣裁!”慕致远跪倒在屏风前,俯首请命。

“自古君王皆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原来如此。”圣上仰天长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父皇临终前再三嘱咐,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恐怕早已预料到今日的局势。可是,他当年为何不肯吐露半句?子归,居然连你也怕我徇私枉法。查吧,彻彻底底地查,查一查天家到底亏欠了她什么,查一查母后到底做了些什么。”

次日,慈宁宫总管韩公公悬梁自尽。圣上沐浴斋戒,邀太后一起入太庙为民祈福。大理寺卿慕致远奉旨查办韩公公自尽一案,六部协同,震惊朝野。一连七日,慕致远没去见秋惊寒,只是火急火燎地拜访了将军府、成王府、国舅爷府,并出京捉拿了一名貌美女子。

小年的前夜,慕致远回慈宁宫向圣上复命。太后这才明白自己被这对君臣摆了一道,慕致远名为查韩公公之死,实为查当年旧事,暴怒之下大发脾气,失手扇了圣上一耳光。圣上连传三道谕旨,一命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连夜进宫会审韩公公一案;二命崔太傅、成王、国舅爷进宫;三提审秋惊寒。慈宁宫被御林军所围,恰逢副指挥使沈黑妞当值,当真是水泄不通,飞鸟难进。

秋惊寒在大理寺受到了从来没有的礼遇,大理寺少卿韩九亲自送来请,并一路送至府衙门口,如释重负。

来接她的人是沈黑妞,撑着深色的油纸伞,上面落满了白绒绒的雪花,她红着眼,眸中闪过千言万语,最后却汇成一句浅淡的话:

“太傅等着您回府过小年呢。”

秋惊寒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脸,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低低应了一声,缓步前行,分花拂柳,抬眸望向四处,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春天的气息如此浓烈,已经不远了。

母亲还在世时,秋惊寒是皇宫的常客,即便闭着眼睛,她也能知道栏杆在哪儿,转角在哪儿,阶梯有多少级。母亲故去多年,音容笑貌都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浅淡的影子,可这宫墙之内的一切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回首往昔,世事沧桑,变化莫测。母亲的故事,她已记不清,更多的是听舅舅和崔家族人提起;而慈宁宫这个与母亲纠缠一生的地方,今夜过后她再也不会踏入一步了。

慈宁宫三司会审前的开胃菜,不是崔太傅言辞悲切的喊冤,也不是太后色厉内荏的分辩,而是东边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东夷偷袭,青州沦陷,我军退守兖州,主帅沈翊身负重伤,并呈来血书恳请圣上恩准秋惊寒挂帅。所以,秋惊寒进入大殿时,九双眼睛齐齐望向这位最年轻,最具传奇色彩的银发少年元帅,神色各异,有惊讶,有兴味,有悲悯,有担忧……

秋惊寒勾唇冷冷一笑,依次向皇上、太后抱拳一礼,扬声道:“末将秋惊寒参见陛下与太后!”

皇上赐坐,众人讪讪地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主审位置上的慕致远,眼底的青灰色,下巴冒出头的胡渣,衣襟上的褶皱,都显示了他近日的辛劳。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近日,在六部同僚的协同下,慈宁宫太监总管韩公公自尽一案水落石出。韩公公,姑苏人,生于洪庆元年,六岁时父母双亡。族人图谋其财产,次年春遭陷害,以盗窃之名逐出族。此后,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洪庆十年,流浪至淮安,元宵夜饥饿难耐,潜入某大户人家偷盗,被捕。恰逢府中主人外孙女生辰,又得小姐求情,不仅免遭毒打,还获得一顿饱餐,并赏金银若干。洪庆十五年,净身入宫。十七年,伺候贵人走神,失手打碎一宝物获罪。幸得皇后手帕交求情,他也因祸得福调往皇后的未央宫当差。二十二年,未央宫更名为慈宁宫,韩公公擢升为总管。经查,他这两次所遇的贵人为同一人,此人诸位同僚都不陌生,那就是太傅大人的爱女,秋元帅的母亲。”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清茶呷了一口,垂眸面无表情地念道:“秋夫人,太傅大人掌上明珠,淮安人,及笄后随太傅大人迁至京城。仪态不凡,机敏聪慧,通晓兵法,尝得先帝赏识,引为知己。后下嫁秋府少将军,洪庆四年诞下长女惊寒。洪庆十六年春,少将军战死,她也没能熬过那年的秋季。那场战役的监军是安乐侯童靖,现在的国舅爷。也是同年,安乐侯被褫夺爵位,不再世袭罔替。”

慕致远别有深意地瞟了瞟童靖,而后扫视了众人一圈。圣上面色苍白,太后一脸灰败,童靖满头大汗。崔太傅垂目低首,眉尖微微抖动。秋惊寒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雪花,嘴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神情似笑非笑。余人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虽臣不言君之过,然慕某伏受国恩,忝为大理寺卿,是非曲直总得有个论断,不可混淆。韩公公自尽前留下遗书,指出少将军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不假,然而秋夫人并不是因对少将军思念过度而自缢。秋夫人自少将军出征后郁郁寡欢,后被诊出身孕,因月份浅,也怕少将军分心之故秘而不宣,谁知却成了遗腹子。又因贴身婢女叛逃,少将军长随下落不明,且常得先帝宣召进宫议国事,秋夫人无法自证清白,遂投缳自尽。然而,自尽前曾遵皇后口谕进未央宫一叙,叙话内容不得而知。”

太傅大怒,摇摇欲坠。秋惊寒一手按住崔敏,一手轻轻拍打他后背,助他顺气。皇上目光望望秋惊寒,又望望太后,哀痛不已。太后启唇欲自辩,慕致远并没有给她机会。

“韩公公遗书已送国子监书画大家验证,经比对确为本人字迹,有国子监祭酒、鸿胪寺卿、礼部尚书为证。几番周折,少将军的长随已带回京,虽口不能言,幸而识文断字,已签字画押。为提取真凭实据,秋夫人……秋夫人之墓,慕某与六部尚书亲自开棺验尸,棺中确实有男婴尸骨,经仵作查验,确系死于十年前,且尚未出世。秋元帅、太傅大人,子归惊扰了秋夫人与小公子的安眠,失礼之处,明日登门谢罪,望海涵一二。”

除却秋惊寒与太后,余人齐齐变色,惊骇不已,谁也未曾想过慈宁宫吃斋念佛的老佛爷竟然心狠手辣至此,更想不到秋府落败的背后竟然是太后的手趣÷阁。倘若小公子尚在,秋府、秋惊寒兴许会是另一番光景,当真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此外,顾婉儿乃通州人氏。没错,就是诸位所想的通州,国舅爷的祖籍。她并不是京城人所谓的落魄官家小姐,而是青楼女子。为了赎身故,受命于人。与成王大公子相见相识,也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至于这有心人是谁,国舅爷就不用本官点名道姓了吧?顾婉儿已签字画押,收押在大理寺,倘若国舅爷有兴致可以去会一会。”慕致远冷冷地言道,语气宛若窗外挂在树梢的冰凌。

成王大怒,指着童靖颤巍巍地道:“老匹夫,你好大的狗胆!想不到……你竟然敢算计到本王府上……”

“成王稍安勿躁,贵府与国舅爷之间的恩怨不止这一趣÷阁,两位大人余生可以慢慢算。十六年前,老成王与秋老将军定下成王大公子和秋元帅的婚事,此事京中人尽皆知。双亲故去,家道中落,年少的秋元帅性情大变。哪怕是面对青梅竹马的成王大公子,也是说一不二。顾婉儿凭借着察言观色与善解人意,乘虚而入。当然,她的美貌,她的才情,也为她增色不少。秋元帅得知后,一时恼羞成怒,失手划花了顾婉儿的脸。这一幕恰好被楚大公子撞了个正着,于是为红颜冲冠一怒,跑去将军府找秋老将军嚷着要退婚。那时候,秋老将军已经缠绵病榻多时,惊怒之下撒手人寰。等楚大公子回过神,已然酿成悲剧,将军府与成王府也由此交恶。后来,楚大公子前去吊唁,成王登门赔礼道歉,都被拒之门外,诸位应当都知晓了。至于童腾达之死,不过是纵马行凶,京中马匹不敌战马强壮而亡。不巧得很,慕某当时就差点被他撞死。国舅爷府上的家丁至今还在大理寺做客,倘若国舅爷有兴致也可以去会一会。”慕致远顿了顿,“现在回到韩公公一案,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忠义难两全,他选择了后者。关于韩公公一案,关于当年旧事,关于腾达之死,大理寺已备齐人证物证。给死者一个交代,为有功之臣讨回公道,是大理寺分内之事,微臣也义不容辞。然而,主谋身份贵重,请陛下圣裁!微臣恳请陛下给群臣一个交代,给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交代!”

说完,他走下主审之位,正了正衣冠,对着圣上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秋惊寒搀扶着崔太傅跪在他身后,崔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臣等附议!”

成王、御史大夫、刑部尚书也跪了下来。童靖惊恐万状,提心吊胆地倒地。太后色若死灰,汗如雨下。

圣上痛心疾首,无力地闭上眸子,缓慢而又沉痛地道:“太祖皇帝有训,后宫不得干政。太后无德,谋害忠臣,扰乱朝纲,年后便迁往太庙思过,无宣召,不得入宫。国舅爷是非不分,助纣为虐,谋害同僚,贬为庶人,永不录用。童氏子弟,若再有为非作歹之徒,可先斩后奏!秋老将军战功赫赫,追封为柱国上将军;秋夫人坚贞不渝,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秋惊寒守燕北,平叛乱,克北狄,灭三国,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威德加於四海,功名垂於竹帛,特赐封地凉州,赏铁骑五万,俸禄二千石,加封为定北王,世袭罔替!从今往后,武将挂帅出征,家眷不必留京!”

圣上一语惊四座,回首一思量却是再好不过,求仁得仁,赏罚分明。太后与国舅爷机关算尽,果实纵然苦涩,也只得大口嚼咽而下以求果腹,总比让人饿死在地来得好看。秋惊寒浴血沙场,苦心孤诣,终得功成名就,威震四海。她曾经遭受过多大的苦,如今圣上就需要给予多大的恩宠去抚慰那些看得见,或是看不见得创伤,因为秋惊寒这个名字代表的不仅是世家勋贵,更是沙场名将。本是无上的恩宠,却无端让人品出无尽的悲怆。战袍尚未解下,功过尚未论处,前方的战报已屡屡举荐她的名字,这是荣耀,也是负担。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功绩,令人羡慕,却也心生敬畏。京城也因为她的归来,涌现出一批朝廷新贵,打乱了原有各大家族的布局。

慕致远心中也是微微一惊,想不到圣上会用此种方式将凉州的五万兵马由暗转明,如此轻巧却又堂堂正正地赏赐给了秋惊寒,给了她一道最有力的屏障。

大理寺卿、成王、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大赞圣上英明,崔敏、秋惊寒、童靖叩首谢恩。夜已阑珊,秋惊寒扶着崔敏跟在众人之后缓步向宫外走去,身后传来圣上喑哑的呼唤,她停了停步子,没有回头。

反倒是崔太傅拍着她的手轻声道:“陛下心中比谁都难过,你们去陪陪他吧。小阳在宫外候着,舅舅回府等你。”

秋惊寒看了看他认真的眼神,点了点头,松开手。

回首见灯火辉煌中倍显寂寥的三人,圣上、慕致远与太后,闭上眸子,万千往事涌上心头,百感交集,再睁开时,已是平静如水。

“惊寒……”圣上又低低地唤了一声,他似乎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再也无法说出别的言语。

秋惊寒慢慢地踱步到他身边,递出右手,淡淡地道:“我许久不曾回京了,不知能否去你的御书房坐坐?”

语气淡漠,却免去了尊卑,显得不疏离。

圣上一惊,惊过之后是喜,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身子微微一颤。

“皇儿,你今日给她滔天的权势,来日不要后悔才好。”太后太息道。

“朝中之事,便不劳母后担心了,您早点歇息吧。”圣上僵硬地应道,手脚一片冰凉。

“哀家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为了江山社稷。你不理解,哀家不怪你。可是,你别忘了,她当年居功自傲,拥兵自重,逼得先帝不得不低头……”

“母后,您念念不忘的是洪庆二十二年惊寒掌管燕北大权,父皇悄然送去五万兵马,次年将您软禁在未央宫,可您不知道的是先帝为何那么做。那时候朝中大臣分为两派,父皇也在立嫡立长之间犹豫不决。惊寒……惊寒上书求先帝立嫡,她是第一位声援朕的将军。而且那时候,她已经知晓当年旧事的真相。次年春,朕初登大典,北狄蠢蠢欲动,大皇子妃娘家太史谋也四处奔走,若不是惊寒在边境陈兵三十万,又亲自上表进贺,还不知会多生多少是非!的确,父皇是为了江山稳定,为了安抚她,禁锢了您,可是若不是您的所作所为配不上‘母仪天下’四字,寒了将士们的心,先帝怎会对惊寒心怀愧疚,又怎会那样选择?母后,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朕的天下,去年的户部侍郎,前年的兵部侍郎,大前年的龙虎卫副指挥使不都是您的人麽?可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呢?私吞军饷!请您不要再打着为朕好的旗号,背着朕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了,宫中的暗卫不是用来刺杀朝臣的。朕不能责怪自己的母亲,但是斩断您的羽翼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说完,圣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松开秋惊寒的手,举步向殿外走去。

“陛下,哀家知道你对当年登基时哀家没能给你助力耿耿于怀,也介怀先帝仙去时哀家没出未央宫,可是你知道吗,至她母亲自尽后,先帝再也没有踏入过未央宫,哀家又怎能不恨!凭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凭什么她就能在先帝面前指点江山,凭什么她连死了还要占据先帝的心?这都凭什么!”太后声嘶力竭地喊道,长长的指甲在檀木桌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纵横交错,凌乱而丑陋,一如她扭曲的心。

圣上绝望地闭上眸子,铁青着脸,死死地压住胸腔翻滚的怒意。秋惊寒扯了扯他的衣袖,回首讥诮地笑道:“连死人都不放过,童家的教养也不过尔尔,您这些年不仅白白吃斋念佛,还白白活着了。母亲被您逼死,临终前未曾提及您的半点不好,她若知道您这样龌蹉的心思,恐怕连投胎都不会安心,一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兴许,先帝放在心尖上的人不是当年的皇后,可是他始终都在守护江山,维护皇后的体面。洪庆二十二年,燕北十五郡的三十万精兵尽数掌管在秋某手中,秋某的确起过拥兵自重的念头。先帝洞察先机,一面飞鸽传书命舅舅拿圣上与秋某之间的情分劝阻,一面暗自送来五万死囚充军以示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感佩先帝之仁厚,为报君恩,秋某答应五年内荡平西戎、北狄、丘兹。倘若当年秋某打开国门,以‘清君侧’之名挥师南下,朝中谁能阻挡?您说,江山与皇后孰重孰轻?先帝会不会废后?用五万兵马换皇后一命,换数十年的荣华富贵,也不知值不值当。如今看您,当年的雍容华贵消失殆尽,变得面目可憎,变成了一个有诸多可恨之处的可怜之人!”

说完,她冷冷一笑,拉着圣上的袖子大步走远。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微臣告退!”慕致远撩开衣摆恭恭敬敬地一拜。

三人到底还是没去御书房,在昭阳殿中喝了半夜的酒,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却均是无言,人生已多风雨,往事无须提,只能和泪下酒。杯子相碰,俱是梦碎的声音。

临别时,圣上执意送至宫门口,红着眼低声道:“对不起,谢谢!”

对不起,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没能陪伴你;对不起,不能给你讨回公道。谢谢,谢谢你愿意披坚执锐为我守护万里河山;谢谢,谢谢你仍然愿意与我煮酒论英雄。这份沉甸甸的道歉,姗姗来迟,却也是一种安慰,好过没有。

“过去之事,风吹火燎,得过且过,再见不见。”那人回眸一笑,云淡风轻。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慕致远眼中一热,他知道他们这是在给过往话别。从今往后,他是她的圣智之君,她则是他的贤明之臣,仅此而已,无关风月。

慕致远落下一步,轻声道:“陛下,她今日是气急了,才会那般与太后回话,您不要往心里去。”

圣上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怎么会怪她呢?又怎能怪她?你知道先帝是如何评价她她麽?先帝说,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子非池中之物,可堪大任。只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与何人说?子归,我再也无法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说爱她,请你一定要好好地守着她……”

言罢,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消瘦背影掩面而泣,哽咽若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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