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当然没有。”秦轲感觉后脖子一阵凉,整个脊背都跟着佝偻了一下,喉咙里好像塞了块甜腻的桂花糕,说道:“其实我和她也没睡多久,后来我都是睡的地上……”
“唉,真薄情。”蔡琰闭着眼睛,嘴角似乎淡淡地勾起了两下,语气却很是平稳地评价道:“好歹人家和你拜了天地,你也不多关爱关爱人家。”
“呃……”秦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关爱?”
“那我怎么知道!”蔡琰突然轻哼了一声,“跟她拜了天地的人又不是我!”
秦轲一窒,皱起了眉,他实在没法猜透蔡琰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甚至自从与蔡琰相识以来,他一次也没猜透过她,她就像一只藏在暗处的猫,天气好的时候会踱步出来,一脸酣然地享受日光,可有时又会眼神轻蔑,或是显露出刁蛮……她的表情变化之快、之多仿佛戏台上轮番上阵的脸谱,令人眼花缭乱。
黑暗里,秦轲沉默了许久,最后才低声道:“等这次回去,我会从她的楼里搬出来的。”
只是他突然想到有天清晨醒来,却发现公输胤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睡在床上,而是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如一只乖巧的小兽般蜷缩着,面容恬静。
他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觉得这事儿还是不提比较好。
蔡琰没有回应,渐渐地,他能感觉到蔡琰的呼吸变得匀称而绵长,帐篷里安静得好像雨后的湖面,微风吹过也只能泛起一点点淡淡的涟漪。
秦轲轻叹了一声,也闭上眼慢慢睡着了。
凌晨的时候,秦轲突然被阿布摇醒,帐篷外的远方,天空泛着灰色的微光。
“阿轲。”阿布低声道:“出事了。”
秦轲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听到这句话,却立即振奋了精神,问道:“怎么了?”
“斥候回来了。”阿布道:“他们说,就在前面三十里的地方,看见了一支唐国的队伍,人数大约两千人,步骑兼有,不出意料的话,一个时辰之内会经过我们这里。”
秦轲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蔡琰,拽着阿布出了帐篷,又问:“两千人?能不能避开?”
阿布摇摇头:“想避开就只能回头,若是遇上追兵再被两头包围,情况会更糟。”
“那怎么办?”秦轲心情沉重起来,“我们能打吗?”
“还不好说。”阿布抬起头,想了想,“这样吧,让军官们先聚集起来议一议,是打是和,我们暂不独断。虽然王将军不在,可他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是要跟他做交代的。正面交锋,我们人数不足三千,即使能胜,也怕是两败俱伤。”
秦轲点了点头:“那照你说的做吧,带兵谋策,你远比我擅长。”
阿布在太学堂日子更久,学到的都是正正经经的实用学问。诸葛宛陵不仅仅安排了他们学习有关各家治国的道理,更是开设了数术、农垦、兵法、天文等各大科目,如今身在战场,要是全凭他这样的门外汉独揽大权,百害而无一益。
墨家军制并非始终如一,而是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老军,仍然沿用墨家最早的军制,后来,王玄微又创立了新的军制,分别用于步军和骑兵。
锦州军在挑选出这三千人之后,自然是按照王玄微的新军制进行排布:五骑设一长,十骑设一吏,百骑设一率……
而将以上的军官,每人都统领着两百骑,一旦开战,这些人会像统帅的手指,由更高一级的“千人”所带领,席卷整座战场。
三千人的骑兵,将以上的军官本该有十八人,只是昨天一战,这十八人终究折损了几位,当下聚集到秦轲面前的,一共是十四人。
“将军。”两名千人级别最高,也站得最靠前,他们背朝着天光,一人恭敬地对秦轲拱手行礼道:“除了一名百将受伤太重不方便挪动之外,人都在这儿了。”
“好。”秦轲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阿布。
两人本就是要好的朋友,这一眼之中的意思,阿布已经十分明白,他上前踏出了一步,丝毫不露怯意地看着众人:“既然人已到齐,现在就商量一下,打,还是不打。”
派人去招他们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了那支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唐军部队,所以当阿布话音落下,早有些按捺不住的众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其实这种事情,他们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妙计上策,毕竟在场的人里,有不少入军之前不过是个务农的山民,唐军肆虐各处之后,许多人流离失所,才慢慢迁徙到锦州,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人,能有几个读过兵法?
所以真正能说上两句的,还是只有两名千长,王玄微之所以选了他们,也因为他们都是老卒,曾上过沙场,对于公输家乃至于整个墨家,更是忠心耿耿。
“将军,在我看来,这仗不能打。”那名个头高大的千长拱手道:“我军刚经历一场大战,受伤者不少,虽然说士气尚存,可唐军两千人齐齐整整,论战力,仍然强于我军……”
还没等他说完,身旁的另一名千长却不满意地嚷嚷起来:“老刘,你怎么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就是两千唐军?之前锦州城外多少人?十万唐军啊!我们这不是都冲出来了,还怕他两千唐军怎么着?”
身材高大的老刘眼神一动,嗤笑道:“你懂什么,十万唐军没拦住我们,那是因为有上将军。现如今上将军生死未卜,我们能上阵挥刀的也就两千出头,轻率出击之下有了折损,谁来负这个责任?”
“嘿?那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缩进林子里?”想要出战的这名千长姓涂,名字叫作二狗,听着也是个山里人家出身的。
涂二狗道:“不打那就只能回头走,万一遇上追兵岂不是自投罗网?何况我们出来的时候本就没有带多少粮草,斥候探明了这两千唐军是押运粮草的队伍,如果能打掉他们,我们后边就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了呀。”
他转向秦轲,拱手道:“将军,我问过辎重官,我们的粮草只够五日之用,如果期间得不到补给……行军路上断粮是大忌,而我们军中有不少人本就奔着能吃顿饱饭才投了军,一旦断粮,万一兄弟们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想来这两千人也并非唐军主力,强攻之下说不定还会主动投降,将军!我们打吧!”
“不能打啊!还强攻?唐军入我墨家,粮草运送不易,这支队伍必定有重军护送,你就不怕碰上一块铁板?”
“那总好过饿死,有了粮食才有命,吃饱饭更重要!”
“我们骑兵接下来还得去支援行州,你有了粮草又能如何?带上粮草辎重,只会拖慢我们的行军速度,倒不如加快行军,沿途可从各郡县征粮……”
两人说着说着争吵起来,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后面一直插不上话的十几名将官纷纷上前来劝,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而秦轲却苦笑着和阿布相互对视,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他们两人何尝不是左右为难?两名千长所说,都不无道理,打,胜负难料,即便赢了,也怕会有战损,他们的队伍看似浩浩荡荡,其实大多只是战马,而一人三骑,少了人在,剩下的三匹马就只是牲口。
可不打,前面只有这一条通路,后面追兵虽然未见,可唐军不可能不分派力量追击他们,只是时间的问题。
涂二狗说的粮草问题又确实存在,一时间,两人犹豫不决,难以取舍。
“你说打还是不打?”用兵一道,秦轲并无成算,更无信心担负这近三千人的生死,所以他希望这个时候阿布能给他一个更有把握的决断。
只是阿布愣了愣,并没有立即开口,他也是第一次上战场,或许在荆吴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参加过军演,并多次担任主帅,可军演毕竟是军演,去掉枪头的长木杆和那些没有箭头的箭矢落到人身上或许很疼,却终究不会致命。
而真正的战场上,每一步的决策,都可能伴随着鲜血与死亡,身为统帅,哪怕他做出的决定最终可以让局势走向胜利,这胜利背后的牺牲也会让他胆寒。
他低着头,手指在长戟的尖锐之处轻轻地抚了一把。
秦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担心,只要是你决定好的,我会照做。”
阿布咧嘴,笑容有些僵硬,心中几个念头飞快地转了转,才终于道:“在我看来,这一仗非打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