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万寿宫。
至少嘉靖一朝以前还没出现过类似的事情,年长者已经在脑海中回想,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出现过这种……选庶吉士要闹到陛下面上的事。
理论上选庶吉士应该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事的吴山来决定的,但事实上内阁阁老、六部尚书以及资深的翰林官,侍郎级别官员都或多或少有些影响力。
昨日选馆结束,本应今日公布庶吉士名单,但吏部天官李默看到就嚷嚷起来,会试倒数第二,殿试还是倒数第二,华亭钱渊如何有资格为庶吉士?
李默性格特点中的刚强……或者说偏激发作起来,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接了当的将矛头对准了徐阶。
什么理由?
现成的理由啊,人家钱渊马上就是你孙女婿了,于是你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选为庶吉士!
徐阶也是心里哔了狗,他倒是想做些手脚笼络钱渊,但还没来得及做,钱渊的名字已经在上面了……事实上,钱渊是第一批确定选为庶吉士的。
呃,钱渊可能低估了自己,他的叔父钱铮就是庶吉士出身,曾祖钱福是翰林官,老师陆树声也是翰林官,还有交好的董份、张居正等等。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清楚,钱渊简在帝心,别看殿试结束被骂了顿……但那是陛下亲召叫到西苑去骂的,别说新科进士了,就是朝中六部重臣也没这待遇。
礼部尚书吴山虽然耿直,但也不傻,知道这人背景复杂的很,于是顺其自然,直到被李默看到。
李默不是不知道钱渊简在帝心,但还是按耐不住心头的火,这样的性格特点让嘉靖帝选中他来制衡严嵩……徐阶已经不是装王八,而是已经成了王八了,但同时,这也成了李默致命的弱点。
徐阶铁青着脸不吭声,而混杂在人群中的其他人轻飘飘的几句话让李默心头的火焰越燃越旺,最终严嵩拍板一起觐见陛下。
“陛下,臣已调看会试、殿试、选馆的考卷,钱渊治《春秋》,五经题漏洞颇多,书法刻板,虽然年轻,但如何有资格为庶吉士?”
李默显然是有准备的,才学、年纪、书法都是选庶吉士的标准。
“说的也是,能过会试那关都是靠了运气。”嘉靖帝笑吟吟看着徐阶,“据说……吏部指责华亭有舞弊之嫌?”
李默沉默片刻后道:“是臣失口,徐阁老只是为后辈日后计。”
其实李默完全可以推脱开,但他性格中刚烈的那一面让他开不了口,换成严嵩或徐阶,别说刚说的话了,刚拉出来热腾腾的,只要有必要都能憋着鼻子吃下去。
徐阶低着头不吭声,他心里是有数的……他很清楚,李默今天是被人挑唆后跳出来的,虽然没有事先说明,但他觉得,自己和对方是有默契的。
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似笑非笑的扫了几眼,“惟中?”
今天严嵩意外的没有来一句伏唯圣裁,开口道:“陛下,本朝选庶吉士入翰林,意为国选材,正因为钱展才经义略逊一筹,才需饱读经书的翰林学士精心教导,日后必为国家栋梁之才。”
这算是强词夺理了。
但问题是,强词夺理的是严嵩,是权倾朝野的严嵩,是一直被李默怼的严嵩,是最近在京察中狼狈不堪的严嵩。
李默那张黑脸都隐隐变白了……他没想到,之前一直没有表达任何意见的严嵩,居然在关键时刻站在钱渊那一边。
毕竟宦海沉浮这些年了,李默并不是一个能被人轻轻松松就能挑唆的人,今天之所以跳出来,一来实在和钱渊之间有解不开的仇怨,二来,是知道昨晚景王有子。
景王有子,寻常人不知情,但如徐阶、严嵩、李默这样的重臣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朝局的发展。
最重要的是,李默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裕王和严嵩是有隙的,当年裕王修宅不得不贿赂严世蕃,这事早就传遍京城。
如果裕王登基,严嵩严世蕃父子下场堪忧,如今景王得子,严家就有了一条后路……将景王扶上宝座。
而钱渊的叔父钱铮最近和裕王府的讲官高拱走得很近,钱渊很可能已经投入裕王麾下,那么,严嵩应该不会站在钱渊这边。
再加上钱渊选庶吉士,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李默觉得,自己怼上徐阶还是有把握的……只要公开捅出来,和钱渊有姻亲关系的徐阶无论如何也不会公然支持。
当官的,当大官的,都需要很强的脑补能力,从朝局走向、细节变化,各个方面来进行脑补,但很可惜,李默这次的脑补失败了。
关键时刻,严嵩捅的这一刀让李默方寸大乱,他想不通,就为了小小的钱渊选庶吉士,严嵩居然会跳出来。
“陛下,严阁老这话在理。”工部尚书赵文华躬身道:“钱展才和其他新科进士不同,在登科之前就多次于国有功,才学稍逊,入翰林院定有补益。”
“一甲三人都是钱渊好友。”一向不吭声的吕本捋须笑道:“想必进益颇快。”
吕本难得刷一次存在感,这是大家能理解的,这老头这段时间心情非常好,一甲三人加上二甲头名全都是自个儿老乡。
看其他人不吭声,吕本的视线落在人群后方,“志高,你说呢?”
志高是吏部左侍郎孙升的字,他长子孙鑨是二甲传胪,也被选为庶吉士。
孙升缓步出列,走到前面,躬身道:“陛下,唐宋时,有不历州府,不入中枢的规矩,而本朝选庶吉士入翰林,原以才学为主,后内阁重臣大都出自翰林,渐有非翰林不入阁之说,为此,选庶吉士大都在三十岁以下。
臣以为,选庶吉士入翰林,实是为国选材,钱展才虽才学稍逊,但气节无双,东南倭乱之时,其为大军整理后备,调配军需,守城野战,均有战功,长于军略,目光长远。
这等人物,正是国之干才,选为庶吉士实是名至实归。”
孙升这番话说完,殿内一片寂静,大部分人都很清楚,钱渊和绍兴余姚孙家是有交情的,孙鑨孙铤常常进出随园,但没想到,孙升堂而皇之的为钱渊站队,关键是,说的在理。
从翰林院熬出来的那些内阁重臣,实际上在真正处理政务的时候能力算不上出挑,倒是如张璁、夏言、桂萼这种底层爬上来的反而能做些实事。
孙升是将大家都知道的这层纸给捅破了,嘉靖帝抿着嘴低着头,心里好笑不已。
“礼部怎么说?”嘉靖帝不再看杵在面前的李默。
“伏唯圣裁。”吴山一板一眼道:“钱渊恰满二十岁,新科进士中只比绍兴士子冼烔年长,五经题稍逊,但两次击倭有功,吏部考功司有记录在案,选为庶吉士在情理之中。”
顿了顿,吴山又补充道:“另天顺、弘治年间,均有天子钦点庶吉士之例,陛下钦点亦可。”
嘉靖帝微微点头,冲着孙升扬扬下巴,“都是随园士子,让你长子回去好好教教,三年后五经题还写的狗屁不通,就让他去云贵做个小吏。”
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三年,之后散馆考试,考的好留在翰林院,考得不好就出翰林院,但也一般是去六科或都察院。
“好了,散了吧。”嘉靖帝懒懒道:“这等小事……”
李默惶恐的出了殿,一阵凉风吹过,后背被汗水浸透登时一片冰凉,李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里还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他能想到的,只有钱渊简在帝心……但实情并非如此。
李默只看到景王有子,但却没看到,如果今年京察挺不过去,严嵩都等不到景王登基。
所以,这是严嵩和徐阶默契的一次配合,无论如何,必须将李默拉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