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汪直缓缓坐下,心里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但这对他来说,这是最残酷的结果。
在王一枝叛变之前,汪直指望钱渊插上翅膀一日飞到镇海,但在王一枝叛变导致自己实力大损之后,钱渊的到来让他恐惧。
“今日,汪某遭部下反叛,几为落水狗,不知他钱展才是否肯留汪某这条性命。”汪直惨然一笑,“先生勿怪适才失礼之处,总要护住先生,逸儿还在京中呢。”
“老船主过虑了,毕竟是朝廷赐爵靖海伯。”钱锐也选了块石头坐下,指着山下轻声道:“官军不能上岛,以防落人口实,再说之前还不知老船主死活……但渊儿选五百精锐,亲身上岛,以钱家护卫为先锋,不打旗号,距此不过五里。”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钱渊是想谈的,但你汪直不要想得太多……
“昨日黄昏,渊儿率吴淞水师、戚继美所部抵镇海,收拢大军,使大战不起。”钱锐耐心的说:“昨夜商议,渊儿命周泽选三百武卒,随我上岛,望老船主择日,于故地沥港议事。”
“先生说这些有意义吗?”汪直面无表情的说:“如今汪某如此状况,有资格择日吗?”
汪直相信,昨日的钱渊有这个诚心,但今日的钱渊还会做这样的选择吗?
书呆子才不会落井下石……而那位是出了名的精明,出了名的会借势。
徐碧溪、刘蛟两个汪直最信任,同时也是实力最为雄厚的义子都死了,王一枝叛变对汪直的打击太大了,他不知道今日之后,自己手中还能留下几分实力。
汪直很清楚一件事,钱渊选择和自己结盟的根本原因在于自己纵横海上的势力,如果有其他选择,汪直不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比徐海好多少。
而今日舟山动乱后,强弱态势已然转变,几年下来,两浙水师、吴淞水师加起来战船数目已经相当多了,而且多有火炮,再加上那在雨中也能发射的鸟铳……换句话说,钱渊已经不需要自己了。
“方先生,当年沥港受钱龙泉招抚,汪某尽心竭力,龙泉亦无相负,甚至还为汪某弄了个靖海伯的爵位。”汪直起身向钱锐行了一礼,“这些年来,汪某对先生向来恭敬,还请先生说项……若龙泉公念汪某微有小功,还请许汪某入京,以沐天恩。”
钱锐眯着眼打量着这位饱历风霜的五峰船主,今日如此大变,先遭行刺,狼狈逃窜,最后时刻才侥幸逃得一命,不料还有这般心思。
钱锐当然听得出来,这是汪直在试探,在试探钱渊的底线。
“王一枝勾结张琏内乱,两人均已被生擒,前者还好说,但后者前些时日常打劫往南洋贩货的商船,谭七指统率的船队就是被他击溃的。”钱锐话风一转,“张琏逃窜出海后混迹南洋,方某已然派人审问,必要问出此僚老巢。”
看汪直不吭声,钱锐顿了顿接着说:“适才问过王一枝,张琏带上岛的部下约莫五六百人,老巢至少还有千人。”
“截断商路,杀人越货,张琏罪无可赦。”汪直忍不住插嘴道:“当赶尽杀绝。”
钱锐笑吟吟道:“老船主觉得不妥吗?”
“嘿嘿,这些年官军打制船只、火器颇为用心,两浙水师、吴淞水师抽调战船,再以俘虏引路,当能一扫而空?”
“还需老船主襄助,难道不想为徐兄弟、刘兄弟报仇雪恨吗?”
汪直哼了声,他知道这是在告诉自己,别想着再称霸海上,还能有五峰船主的威势了,官军如今已经有了足够的实力……不是官军实力涨得太快,而是你汪直这次跌的太惨。
对此,汪直是有心理准备的,说句难听的话,在这种时候,对方不趁火打劫,汪直都不放心。
“昨日,渊儿黄昏前抵镇海,除了收拢大军之外,驱逐董一奎,扣押王子民。”钱锐轻笑道:“若事有反复,渊儿如何给董一奎、王子民定罪呢?”
汪直保持着沉默,的确如此,从阵营上来说,钱渊和王本固是水火不容的,王本固想攻打舟山,钱渊就必须或者说只能选择对汪直怀柔……不然他拿什么借口去找王本固的麻烦?
看汪直神色略松,钱锐趁热打铁道:“六月一日老船主被逼的逃窜出海,镇海、宁波乃至两浙均呈乱象,商路断绝,税银全无,东南各处均在观望此事,若无老船主亲自出面,东南海商如何还敢再行商事呢?”
这是在告诉汪直,钱渊打定主意保你,就算如今你实力大损,也没准备舍弃你,东南各处都在观望此事,若是汪直不配合,就算商路不断,大量海商也心存畏惧,对东南大局不是什么好事。
汪直轻轻叹了口气,“汪某还是信得过方先生的。”
钱锐笑道:“方某之前数年虽多有隐瞒,但实在也是迫不得已,不过有无加害之心,老船主当能明辨是非。”
汪直沉默的点点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们父子虽然趁火打劫,但不准备赶尽杀绝,给我一条路走……难道我这时候还能说些不好听的话吗?
“说起来还要谢过老船主呢。”钱锐也轻松下来,苦笑道:“要不是老船主昨日许我离岛,只怕今日要死在乱事中。”
“是啊,那样的话,只怕钱龙泉一怒之下要攻打舟山,将我等一扫而尽。”汪直也苦笑道:“昨日离岛而脱险,今日上岛……汪某才能讨回一条命。”
“不过方某也比老船主好不到哪儿去。”钱锐摇头道:“昨日离岛,在镇海县城内被王本固搜捕。”
“嗯?”
“张三率亲兵、钱家护卫攻打府衙将我抢出来的。”钱锐低声道:“而王本固本计划今日发兵攻打舟山……碰到这事,几股官军对峙甚至火并,才熬到渊儿率吴淞水师而来。”
“计划今日发兵攻打舟山?”汪直咬咬牙,“所以王一枝选了今日动手!”
钱锐眼珠子动了动,只说:“太多巧合,未必是巧合。”
昨日,若不是汪直许钱锐离岛,那钱锐就不会出现在镇海县城,那么张三就不会攻打府衙,杨文也不会领兵出营地,官军也不会火并……王一枝勾结张琏起事,就算钱渊黄昏时候赶到,只怕官军也已经攻破舟山,擒杀汪直了。
汪直长叹一声,“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这句话是对这两日各种变故的总结,也是汪直对未来的展望,他知道,面前这位虽然是父,但之前言谈只是试探,接下来自己和那位儿子的谈判才是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