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东南编练新军展现了强大的战斗力,戚继光在上虞城外三刻钟击溃徐海,俞大猷奋力截断徐海退路。
虽然徐海遁逃出海,但汪直旋即来降,献上了徐海首级。
此后半年,俞龙戚虎并戚继美、卢斌、侯继高以及刘显、董邦政轮番出击剿灭小股倭寇,屡屡得胜。
官府更在镇海县侯涛山设市通商,客商云集,每十日海船出海贩货,一时间商贸大盛。
自嘉靖二十七年倭寇开始频繁上岸劫掠,再到许家兄弟、李光头被擒杀,后嘉靖三十二年王民应毁沥港而至东南倭乱,算起来已经近十年了。
十年了,东南沿海百姓终于等得云开雾散的这一天,所以,自腊月二十之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每一座城镇,路过行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看着身着新衣的孩子们走街串巷,嬉戏玩闹。
但不是每个人心情都这么好,也有一些人觉得……年关年关,今年的年关好难熬!
比如浙江巡抚衙门里的那些小吏文员。
赵贞吉几乎是屁股还没沾上板凳,就开始清查巡抚衙门的账册……这是很犯忌讳的事,一般来说,后官查前官的账是大忌,谁都不愿意离开后屁股还被继任者点把火。
但赵贞吉显然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的,他带来的黄师爷虽是秀才出身,但却先后做过两任应天巡抚的幕僚,专管钱粮账册,而且赵贞吉还从南京带来了好些人手。
一箱箱的账册被搬出来,拨动算珠的声音响彻巡抚衙门,一直到腊月三十……也就是大年夜,终于盘完账了。
赵贞吉眯着眼看着黄师爷递来的汇总册子,大部分都是用黑笔圈出的,只有寥寥数处是用红笔圈出的。
听黄师爷低语几句,赵贞吉哼了声,这些黑笔圈出的都是常例,也就是说是下面这些小吏的灰色收入,比如下面府洲递交的常例银,入库的时候是会被这些小吏刮一部分的,不过这等事全天下都一样? 入内承运库给皇室用的都要被太监刮……
下面的小吏个个都一副不爽的神情? 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两袖清风,虽然不克扣下面? 但也没有额外的补贴? 他们都不怕查。
当然了,不爽的原因还有……拜托啊? 今天是除夕,你老不过年? 咱们还要回家吃团圆饭呢!
赵贞吉接着细看那几处被红笔圈起的? 一部分是军费支出,他也知道吴百朋麾下是有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另一部分是解送总督府。
伸出手指点了点,赵贞吉冷笑两声? 显然在他看来? 解送总督府……自然是有问题的,一个不好都是入了胡汝贞的私囊。
黄师爷咳嗽两声,伸手将册子翻到最后,虚指一处。
赵贞吉皱眉看向下面的小吏,“嘉靖三十五年之前的账册呢?”
一个面白小吏出列道:“大人? 嘉靖三十四年九月,衙门失火? 账册皆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
赵贞吉和黄师爷齐齐重复了一遍,对视一眼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因为嘉靖三十五年之前,浙江巡抚是胡宗宪兼任的。
自然是有猫腻的? 那时候胡宗宪已经和汪直勾搭上了? 以蒋洲为使屡屡送去重礼。
赵贞吉面色铁青? 挥手让诸小吏文员退下,长叹道:“看来,此次入浙,阻碍重重……连账册都被烧了。”
黄师爷倒是无所谓,他在阴天巡抚衙门不止一两次碰到这种事,账册有问题,一把火烧成灰……有本事你查去,失火啊,我认责,但全天下都官不修衙,失火多去了。
“东翁,其实账册也查不出太多的东西。”黄师爷解释道:“吴惟锡此人不揽权,不贪财,想查出眉目,只怕还是要总督府那边的账册,但……”
虽然没说出口,但赵贞吉也知道什么意思,在他开始清查账册的时候,胡宗宪就已经溜之大吉,据说是温州有倭寇流窜,看这样子……年都不会回杭州过了。
至于被胡宗宪留下坐镇杭州的王寅,显然是不会卖赵贞吉的面子的……两边不说本是敌对,总督位于巡抚之上,如何会将账册给赵贞吉清查?
浙江巡按钱渊倒是有这个名义,而且还是徐阶的孙婿,这个念头在口舌间转了转,又被黄师爷吞了下去……虽然不知内情,但他很清楚这位东翁和那位名震东南的俊杰之间颇为不合。
赵贞吉揉着眉心思索良久,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办法,现在浙江官场对他颇为排斥,也找不到什么人参赞,何心隐是总督府幕僚,说的话赵贞吉也不敢轻信。
其实这是个若隐若现的黑锅,但赵贞吉不得不背上。
原因很简单,对浙江来说,骂严嵩是应该的,但想骂是有个先决条件的,得活着。
这些年来,倭寇年年来袭,余姚、上虞、杭州、萧山、山阴会稽、慈溪……哪个县没有大把大把的进士,仅仅最近两年,余姚、慈溪、山阴会稽都险些被倭寇破城,萧山、平湖均被洗劫一空,多少大户家破人亡。
不管朝中如何,在东南,谁能稳定局势,谁能杀倭,东南上下就会支持谁。
这是胡宗宪坐稳浙直总督位置的一个关键点,也是钱渊在东南名望极高的原因。
对比起来,徐阶就有点……从彭黯到屠大山,再到杨宜,都是徐阶的同年同党,结果都一败涂地。
东南对徐阶其实是有看法的……而谁都知道,赵贞吉是徐阶举荐任浙江巡抚的。
“等胡汝贞回杭,再去试试。”赵贞吉咬着牙道:“继任者去问问……”
说到这,赵贞吉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自己被徐阶塞到浙江来,明摆着是来找茬的,难道还指望胡宗宪将账册交出来让自己审查?
而且还是下属清查上司的账册……
“咳咳。”黄师爷轻声提示道:“东翁接手后,意外得知衙门库银颇少,所以请总督府负责账册钱粮的幕僚清查巡抚衙门今年解送总督府的数笔银两,以及用在何处。”
赵贞吉眼睛一亮,“如若是前任定下的规矩,本官也不吝,但要先问清做何用。”
黄师爷笑着微微颔首。
“先生助我良多。”赵贞吉赞了几句,突然问道:“库银还有多少?”
“不足千两。”黄师爷嘴角扯了扯,“已然问过了,提编法缴纳的税银尽皆送入总督府,巡抚衙门这边主要是个各府洲的常例银,年后应该就能入库。”
“吴惟锡倒是对胡汝贞……”赵贞吉冷笑两声。
黄师爷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在胡宗宪的压制下,吴百朋其实没什么实权,但吴百朋几次救援山阴会稽,他曾经听乡友提起过,吴惟锡此人顾全大局。
“咳咳,东翁误会了。”黄师爷将账本摊开,翻着几页解释道:“半年前,库银颇足,主要是拨付宁波府了。”
“宁波府?”
“镇海县。”
赵贞吉这下听懂了,吴百朋将银子送到了镇海,钱渊、唐顺之在那儿大动土木……他在南京都听闻过。
“招募万余民夫,修堤修路,修码头修威远城,还重修城墙……”赵贞吉摇摇头,“不惜民力,必然民怨沸腾,真是胡闹!”
赵贞吉看看天色,吩咐下人煮两碗面条来,就着几块豆腐干填饱肚子了事,虽然沮丧于没寻找到突破口,但并没有丧失斗志。
与此同时,远在宁波镇海的钱渊心情也很不好,恨不得找条马鞭抽人……这叫什么事?!
准备了好几个月,最终错过了时机!
老子都打定主意让他们过不好这个除夕,现在好了,人家兴高采烈过除夕,而老子自己憋得满肚子的气。
“好了,都好几天了,摆张死人脸给谁看?”小七不悦得横了眼过去,“烧个红烧猪脚,居然上面的毛都不刮干净,准备给谁吃?!”
“就是就是。”小妹在边上起哄,“那根猪脚二哥你自己吃。”
“我吃就我吃。”钱渊不爽的哼了声,毛没刮干净那是我的责任?
想了想钱渊起身往外走,径直去外院的厨房把几个厨子骂了顿……总得出口气吧,不然得被憋坏了!
“少爷,杨文来了。”
听到彭峰的禀报,钱渊冷笑着说:“好,好,好,总算来了!”
顿了顿,钱渊吩咐道:“彭峰,去,把少爷我的马鞭拿过来!”
碰到罪魁祸首了,不抽几鞭,如何能解钱渊心头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