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历来文风昌盛,本朝进士数不胜数,自成化年间开始渐渐在科举一道上能和江西分庭抗礼,再到嘉靖年间渐渐压倒江西。
特别是去年的嘉靖三十五年科考,浙江一省进士人数、排名都将第二名江西远远抛下,其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绍兴府,一甲三人再加二甲、三甲传胪尽皆绍兴士子。
浙江省沿海州府中,绍兴府的地位是最特殊的,他不像台州那么穷,不像嘉兴那么惨,不像宁波那么富,耕读传家是绍兴士子的传统,虽然也颇多大族参与海贸,但很少亲自上阵。
不过这种传统未必是好事,从嘉靖二十八年来,少有大股倭寇侵袭绍兴府。
去年一战,徐海分出部分主力,还杂加数百真倭侵入绍兴,参将刘显疲于奔命,萧山城破,余姚险些被攻陷,山阴也遭倭寇围城数日。
更有大量倭寇以百人小股穿插,侵入绍兴府中部、西部,烧杀抢掠……钱渊于曹娥江坐船北上途中,放眼望去,两岸竟然看不到多少人烟,偶尔见到败落的村落中有野狗穿梭。
“都说绍兴兵最烂。”张三在一旁低声道:“去年十月,千余卫所兵被十几个倭寇看管,居然无一人反抗,军中传为笑柄。”
钱渊叹了口气没话说,后世在信息网络化之前,往往是穷地方反而能出以教育见长的考试强县,但这个时代不一样,读书太费钱了,普通人家真的撑不起。
不过沿江北上,到了嵊县附近,两岸人烟密集,来往船只颇多,钱渊还看到有水师驻扎,船上有披坚持锐的兵丁。
钱渊一行人在梁湖住了一宿,第二日继续启程,往东就是上虞,往西便是山阴。
在城外码头下船,步行入城,钱渊发现多有难民乞丐,看来去年倭寇来袭给山阴县侵害不小。
“还好去年台州有戚总兵和谭知府。”一个才入队的新护卫低声嘟囔了句,他是黄岩县乡勇出身。
钱渊驻足看了会儿,聚集起来的难民约莫百人,不过城门左侧百步处设有粥棚,不知道是官府还是城内大户的,难民们在管事的吆喝管束之下井然有序,看来粥棚设置时日不短了。
就这么会儿,城内已有人出迎,来的是绍兴知府梅守德。
“宛溪先生。”钱渊率先行礼,“打扰了。”
“展才巡按浙江,全省去得,绍兴府何以不在其中?”梅守德性情刚直,但不是那种头铁的,笑着寒暄道:“刚聲兄在京中如何?”
“尚好。”钱渊早就知道梅守德此人,这家伙从嘉靖三十年任台州知府到现在六年两任,被死死摁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动弹。
嘉靖二十年进士,授官台州府推官,后政绩优越被提拔入京任户部主事,因性情刚直几次怼上严世蕃,被贬出京任绍兴知府。
说起来钱渊和梅守德拐弯抹角还扯得上关系,一来梅守德曾经在台州任职,二来他和钱渊叔父钱铮有交情,三来他也是心学门人,和徐渭的老师王畿极有交情,四来……呃,他是宁国府人,李默当年被贬谪出京任宁国府同知,赞其为“国器”。
不过,钱渊重视梅守德的主要原因是,这个人虽然不通军略,但执政能力很强,是高拱早就看中的……两人同为嘉靖二十年进士。
“展才为田洲狼兵而来?”梅守德怔了怔。
“不错,田洲狼兵自去年初调驻绍兴府,一直在山阴、会稽左右,现状如何?”钱渊没有第一时间去狼土兵大营,先找个当地官员问个清楚。
梅守德拾起茶盏慢慢品茶,在腹中打好腹稿,才道:“去年大战,田洲狼兵先援宁波慈溪,后援绍兴余姚、山阴,连番大战,折损颇重,如今驻扎城外六里处,约莫两千不到,其中瓦老夫人伤重不起,只等总督府拨付去岁大战赏银,就要启程回乡。”
“听闻展才和瓦老夫人颇有交情?”
“不错,嘉靖三十三年,田洲兵驻扎松江府,后张半洲去位,在下力劝总督留下田洲兵。”钱渊无意识抿了口茶,“如今粮饷可缺?”
“不缺粮,但赏银……府衙是承不住的,只能总督府调拨。”梅守德瞥了眼沉思的钱渊,都说面前这青年心思深沉,目光长远,长于军略,这话还真不假,如果不是他留下了田洲兵,去年大战,山阴很可能被倭寇攻破。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突然抬头问:“总督府……可说过什么时候调拨赏银?”
“去年末,有公文至,半个月内调拨。”
“一共多少银子?”
“去年大战,田洲狼兵斩杀倭寇八百有余,但首级只有五百余,赏银共计七千余两,去年末绍兴府衙调两千余两先行拨付,剩下的五千两是总督府承担。”
戚继光、卢斌麾下都是一个首级三十两纹银,田洲兵却减半只有十五两。
啧啧,没办法啊,胡宗宪心里也清楚,田洲兵是不可能长期驻扎东南沿海的,而且现在俞大猷、刘显、戚继光、卢斌陆续编练新军,田洲兵的重要性正在急速下降。
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一个月内调拨……今日已经是正月十八了,也不知道胡宗宪是压下来了,还是恰好被自己敲了竹杠以至于要拖一阵。
不过,这倒是个机会。
“宛溪先生,钱某还需在山阴逗留几日。”钱渊缓缓道:“如若有总督府公文至,还请告知。”
梅守德眨眨眼,含含糊糊应了声,他记得东南官场传言,钱展才和胡汝贞关系极为密切。
“张三、杨文。”钱渊走到门外叫来护卫,低声嘱咐几句,两个信使分别往杭州、台州方向而去。
这是张三、杨文等一批老人最后一次跟着钱渊出行,此行之后,他们就要应募入军。
回过身,钱渊笑着拱手道:“宛溪先生,此行还有两件私事,其一拜祭诸家,其二替文长探看其母。”
“拜祭一事容易,需准备的祭品等物府衙这边常备……”梅守德说到这儿顿了下,这个年山阴县内几乎小半人家都面带哀容,身穿孝服。
“但文长生母……”梅守德叹了口气,“徐家那边正闹着呢,文长在京中,也不方便处理。”
“还请详细道来。”钱渊眯着眼,脸色冷了下来,徐渭是他在京中最重要的棋子,又是随园中仅次于自己的人物,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听梅守德一番话说完,钱渊才算理解了对方的难处,早在嘉靖二十四年,徐渭的家宅、田产全都被当地的无赖抢去,这些无赖敢这么做,自然是有底气的,其中颇有几个当地的大户豪门。
而这些无赖敢,还有个重要原因,徐渭当时做了潘家的上门女婿,按例家产是要还与族中的,而徐渭的兄嫂当时也都过世,无奈之下,徐渭只能罢手。
但嘉靖二十五年,也就是第二年,徐渭的妻子潘氏病逝,徐渭自然不能再留在潘家,但原先家产已经零落,以至于要教私塾以糊口。
再到嘉靖三十五年,徐渭高中榜眼,那些无赖是无所谓的……绍兴府的士子多了,不差你徐渭一个,但被徐渭接回来的生母不是这么想的,有意抢回儿子的家产。
这下子就闹翻了,那些无赖哪里肯把吃进肚子里十多年的肉吐出来?
状纸一度递到梅守德这个知府案上,虽然他也同情徐渭,还和徐渭同为心学门人,但实在不好判,这事儿徐家其实是不占理的。
不过这对于钱渊来说只是小事,他松了口气,“今日先拜会瓦老夫人,明日再处理那批无赖。”
梅守德特地提醒道:“其中还涉及徐家族人……”
“宛溪先生勿忧,小事而已。”钱渊随口道:“还请置办些猪羊,随钱某一起拜会瓦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