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浙江巡抚衙门的后院,这儿已经连续送走了朱纨、王忬、彭黯、屠大山四任巡抚。
其中只有王忬借沥港大捷逃出火山口,其余三人,彭黯罢官归乡,朱纨愤而自杀,屠大山下狱论死,这儿不是个吉祥地,阮鹗选了桐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到目前为止的六任浙江巡抚中,去掉刚刚履任的吴百朋,也就胡宗宪一人扶摇直上,但即使如此,在刚升任浙江巡抚的开始几个月里,他也彻夜难眠。
“钱展才此人,论公不论私。”胡宗宪笑着对郑若曾说:“他和阮应荐无来往,骂其无能,和我胡汝贞结交数年,骂我无量。”
看了眼忧心忡忡的何心隐,胡宗宪摇头道:“但钱展才偏偏和其他清流不同,圆滑变通,左右逢源,若非如此,胡某当日又何必急匆匆赶往桐乡呢?”
“元辅在朝中不倒,华亭无甚作为……”茅坤低声道:“未必是……”
“定然是他。”沈明臣断言道:“展才其人虽年轻,但言语间从无疏漏,既然在夫山先生面前提起……在陛下面前亦如此……”
郑若曾点头赞同,“记得大半个月前京中来信,廷推浙江巡抚拖延许久……当时展才在后殿面圣,等他出来,立即公推吴惟锡升任浙江巡抚。”
这句话一出,茅坤也不吭声了,能直接影响浙江巡抚的廷推,嘉靖帝不可能不询问钱渊浙直总督这个位置。
“还好当日东翁急急赶往桐乡……”
“即使无此行,展才亦会上京。”郑若曾看了眼王寅,加重语气道:“嘉靖三十三年末,展才曾私下言,平倭者,非绩溪不可。”
绩溪就是胡宗宪的乡梓。
书房里登时安静下来,最早跟着胡宗宪的王寅在心里复盘,从最早的赵文华,到后来的严嵩严分宜,再到现在的钱渊……还真不好说胡宗宪借谁的力更多一些。
虽然被钱渊戟指大骂量窄,但胡宗宪心里有尘埃落定之感,无论如何,这一回总归能统合兵力,从心所欲了。
之前的浙江巡抚阮鹗,总兵刘显要么胆怯,要么自行其是,如今的吴百朋、钱渊总归会顾全大局,再加上正在加紧编练的新军,胡宗宪有了大施拳脚的空间。
已是腊月二十七,众多幕僚汇集而来,自然不是仅仅为钱渊一人,数府推行提编不力,崇明重建人口不足,打制军械耗银过多,截留两淮盐税半数也要派人去。
一番讨论后,沈明臣随口说起送上京的年礼,大头肯定是严嵩严世蕃,其次还有工部赵文华,吏部吴鹏等等,胡宗宪在这方面是舍得花银子的。
“对了,安排人送年礼去台州。”胡宗宪吩咐道:“别送其他的,银子就行。”
郑若曾和何心隐纷纷摇头苦笑,钱渊死要钱的面孔显然给胡宗宪留下来深刻的印象。
沈明臣迟疑道:“东翁,有必要吗?”
胡宗宪点点头,“他不是说了……在台州等着我。”
吴百朋这个浙江巡抚的职权很大程度上被浙直总督侵夺,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需要和巡按浙江的钱渊保持一个大致的方向,这需要双方坐下来细谈。
胡宗宪想了想,补充道:“另外调拨五十支鸟铳过去……以后还真糊弄不过去了。”
之前几次胡宗宪阴了钱渊,主要就是因为钱渊没有正式名义,但在将浙江巡按抢到手后,以前的理由是拿不出手的。
“展才说了好些次了。”何心隐在桐乡县外亲眼所见鸟铳的威力,“这下他可要笑开花了。”
但已经回到台州的钱渊别说喜笑颜开,简直就想找个借口躲出去……母亲谭氏到现在还住在府衙后院没回家呢。
“这种媳妇你还想要?!”谭氏尖锐的声音响起,“三日前就送信说要回来,她今日还不顾体面出去……出去……”
说着说着谭氏眼泪都下来了,一旁的谭纶和钱渊舅甥两无语对视,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四妹,渊儿刚回来,先让他歇息歇息?”谭纶咳嗽两声,“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要不先回去……慢慢商量嘛。”
给了外甥一个眼色,赶紧把人弄回家去,知不知道我这个台州知府多忙,外头的事千头万绪,还要替你打理后院起火?
“母亲别急,回头儿子好好抽她一顿,居然敢……”钱渊扶着谭氏,“先歇息歇息,这次陛下钦命儿子巡按浙江,只怕年后还要满浙江跑……”
钱渊回头看了眼谭纶,开玩笑吧,她们婆媳俩现在是针尖对麦芒,这时候弄到一起去……小舅你是怕不出事?
小妹和黄氏也凑了过来,轻声细语的劝着,谭氏是铁了心,放了句狠话后往回去,但刚迈了几步就顿住了,回头疑惑道:“渊儿,巡按浙江……巡按好像是御史?”
“是啊,渊儿从翰林院庶吉士改都察院御史,陛下钦点巡按浙江。”谭纶随口道:“此事在京中引得轩然大波,几十年来第一遭。”
谭氏虽然不读书,见识不广,但毕竟是官宦世家出身,很清楚翰林院庶吉士代表着什么,登时双目圆瞪,一把揪住钱渊的衣袖,“怎么回事?!”
“陛下钦点,儿子也没办法……”
“渊儿这些年东南击倭屡屡有功,两个月前更是力挽狂澜……”
“咳咳,咳咳!”钱渊警告的看了眼谭纶,“东南费银颇多,疑有贪污之举,陛下命儿子详查,准备就从台州查起。”
“从台州查起?”谭纶冷笑一声,“展才此言何意?”
“谭知府勿怪,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钱渊轻笑道:“嘉靖三十三年,总督府先于浙江推行提编法,最先选的就是台州府,但汇总盘账,至今年十月,全浙江耗银最多是首是杭州府,其次就是台州府。”
谭纶看了眼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口角上的妹妹,随口答道:“戚元敬于义乌招兵,募兵银,打制军械,大都由台州府衙供给。”
“或许吧。”钱渊拱手道:“嘉靖三十三年,半洲公任浙直总督任内,谭知府向总督衙门请命募兵成军,奇怪的是,总督府许台州募兵,却不许其他府洲募兵,实是让人生疑。”
“年关将近,展才急急南下,原来是为此而来。”谭纶面色转冷。
“如谭知府问心无愧……”
“渊儿!”谭氏忍不住训斥道:“连声小舅都不叫了,上下尊卑何在?!”
“母亲,他不也叫展才嘛。”
谭氏瞪着儿子一连串的训斥话,钱渊老老实实的听着,谭纶在一旁无聊的等着,一直到小妹和黄氏将谭氏劝进屋子。
出了后院,谭纶立即低声训斥:“胆子倒是大,娘舅娘舅,明日把你母亲接回去。”
“算了吧,还没和小七碰面呢,那妮子性子也犟。”钱渊打了个哈欠,“外头的事千头万绪,就算后院起火……那也要往后放放。”
“你倒是有些能耐,吴惟锡升浙江巡抚,你抢了个浙江巡按,不老老实实在翰林院里待着,还南下做甚?!”
“小舅消息倒是灵通。”钱渊叹了口气,“此事关碍甚多,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了……不南下,二舅怎么办……”
“二哥?”
顿了顿,钱渊才低低道:“千余官兵对阵徐海亲率的三千倭寇,外甥何来的能耐大破倭寇……二舅先退,侯继高领松江兵才能截断倭寇。”
“什么?!”谭纶脸上满是痛苦和狰狞,他一把拽住钱渊的胳膊,“现在如何?”
“性命无忧,但三指被削。”钱渊面无表情转头道:“所以,我如何能不南下,如何能安安稳稳的坐在翰林院里。”
“但庶吉士改都察院御史,日后你……”
钱渊抬头看了眼蔚蓝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朝中诸公有多少人真正将东南倭乱放在心上,即使如袁炜、李春芳、陆光祖那些人也不过担心乡梓。
看似同一片天空下,但在这儿,钱渊清晰的感受到不一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