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一日,桐乡县。
城头上的旗帜像条死蛇一样挂在旗杆上,一丝风都没有,神经紧张但疲惫的守城兵丁们靠在墙上,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模样。
密集的脚步声在后面的阶梯上响起,懒得都快瘫倒的士卒们已经懒得装模作样,第一个走上来的山东游击将军蒋轩无奈的看着这一幕。
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卢镗兵败,倭寇肆掠,作为嘉兴府最重要,绝不能失的桐乡县的主事者,蒋轩肩上背负着极大的压力。
他是嘉靖三十三年调来浙江的,领千余山东兵,无论是出身长相还是功绩,都是扔在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实在有点扛不住了。
听身后的亲兵们在嘀咕,蒋轩忍不住骂道:“援军?援个屁!”
想想就来气,北边来往断绝一直没消息过来,但蒋轩不抱指望,俞大猷如果能来,早就来了。
对于南边……在刘远率先逃窜导致大败的消息传来那日,蒋轩不顾体面戟指大骂,早就知道刘远那是个废物,但没想到废物到这个地步,百余倭寇就能轻松吓跑他,还顺带轰散了三千大军。
“老齐回来了。”
蒋轩探头看了眼,喝道:“不准开城门,找个箩筐拉上来。”
气喘吁吁的斥候还没爬上城头,半空中就喊道:“有援军,有援军!”
蒋轩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如狂,而是腿一软……这下好了,总算不用老子来扛了,城内那么多仓库,里面堆满了粮食布匹绸缎,如果被倭寇抢了,自己这颗脑袋八成保不住,如果一把火烧了,自己这颗脑袋十成十保不住……
一个时辰后,烟尘滚滚中,一支军队出现在桐乡县南城门外,没有叫门,而是十几骑疾驰到城头下,主动要箩筐将自己拉上去。
“末将拜见尧山公。”
蒋轩简直是热泪盈眶,原先还怕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这下好了,浙江巡按吴百朋,这可是东南抗倭的三大巨头之一。
虽然吴百朋这两年被胡宗宪压制,但在东南名望不低,早年有扬州大捷,年初宗礼力战身亡,也是他领军北上稳住大局,等到胡宗宪调狼兵来援。
吴百朋推开递来的水筒,喘了两口气拉起蒋轩,亲兵们在边上围成一圈。
“崇德县的援军还没到?”
“崇德县?”蒋轩一头雾水,“没接到消息,中丞大人要率军回援?”
吴百朋眉头一皱,换了个问法,“华亭钱展才?浙江游击卢斌?”
“卢游击派人过来问了桐乡县附近……”蒋轩大喜道:“卢游击要来援?!”
“应该就在今日。”吴百朋转头看了眼天色,“才过正午,你开城门让大军入城,安排饮食,另外放出斥候往西、北两个方向。”
“是,末将遵命。”
外面八百士卒刚刚入城,北方远远可见烟尘扬起,蒋轩脸色喜色愈浓,这是卢斌来了!
虽然卢斌和自己都是游击,但卢斌名气可大多了,而且父亲卢镗刚刚兵败……对了,刚才吴百朋还提到了华亭钱渊,那也是个能顶锅的!
蒋轩心里喜滋滋的,一旁的吴百朋却脸色大变,喝道:“快,往西去告知展才,倭寇袭桐乡,让他小心戒备!”
可惜来不及了,蒋轩的亲兵上马疾驰还没五里,就迎头撞上了卢斌的前锋。
“山东游击蒋轩。”钱渊扯扯嘴角,看向一旁的阮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时言用你,你用蒋轩……一路货色,庸碌之辈!”
用不着蒋轩报信了,早在一刻钟前,距离桐乡县还有十多里的卢斌派出的斥候已经发现了倭寇,而且还发现了倭寇大队中醒目的“徐”字旗帜。
徐海倒是没提前发现,他很清楚,湖州、嘉兴两地已经没有抗手,官军只能缩在城镇固守,虽然他也派出了斥候,但……倭寇嘛,你不能指望他们有多高的职业操守。
“好像听人说过,台州有人使这竹杆。”骑在马上的徐海眯眼细看,他从未领军侵入台州,还没和戚家军交过手。
“大约一千多……干掉他们再安营。”徐海挥挥手,“待会儿让窦疤子先上。”
徐海这次领军三千,其中三百真倭,但大半个月过去了,不少嫡系被分出去裹挟青壮,倭寇的规矩很直接,谁抢的归谁,不管是财物、女人还是男人。
如今徐海麾下还是三千多,但只有一半是嫡系,这还是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叫来的,这帮人在湖州抢顺了手,都舍不得回来。
但徐海心里清楚,想让青壮顺利出海,自己就得顶在桐乡县,他倒是没想过破城,只想以此吸引官军的注意力,毕竟这么长时间了,其他地方的官军有可能会已经来援。
剩下的一千多号人都是聚拢过来的散兵游勇,俗称炮灰……一旦遇敌,炮灰先上,一旦不敌,炮灰阻敌。
“跑,十不存一,战,有机会胜。”钱渊转头看向聚拢过来的戚继美、卢斌等人,“交代下去,狼兵在后,若弃械而逃,狼兵可斩,首级亦算军功。”
跑是跑不掉的,就算跑得掉……钱渊之前两年那么多的努力将会灰飞烟灭,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所有都会在片刻间崩塌消亡,这是他难以忍受的。
小七曾经说过,她想要的是不被这个世界改变,而你想要的是改变这个世界……
其实钱渊最先想要的只是舒适而平静的生活,在一次又一次被动的卷入这场倭乱之中,又上京搅动风云之后,一个男人深藏于内心深处的野心、欲望喷涌而出。
真正的改变,那么就从此时此刻开始!
钱渊握紧手上的缰绳,双腿一夹,趋马往前,他却没注意到阮鹗和那蒋轩的亲兵在低声说着什么。
桐乡县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见,城头上刀枪齐举,斜向的北方烟尘渐渐散去,露出倭寇的真面目来。
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听见城头处一阵惊呼声,钱渊霍然转头看去,两骑突然从阵中驶出,向着桐乡县的城门疾驰而去。
为首的那人头发依稀花白,身躯伏在马背上一起一伏好似要落下,浙江巡抚阮鹗率先逃窜。
不用去看也知道阵脚必然大乱,暗骂猪队友的钱渊听见哄笑声在倭寇前阵响起,城头上的吴百朋睚眦欲裂。
就在这时候,钱渊声嘶力竭的吼声响起。
“王义!”
两骑已经同时窜出,分左右十几息赶上,左边的骑兵探出身子,夹住阮鹗的胳膊一用力将其夹在腋下,右边的骑兵以刀背劈下,将逃窜的亲兵劈倒。
不过百来息,逃窜的阮鹗就被擒回,面色铁青的王义直接将阮鹗、亲兵丢在阵前。
钱渊毫不留情的一马鞭将爬起来的两人抽倒,调转马头高声喝道:“看看对面的倭寇,想逃走的一个都活不成!”
排在最前面的义乌兵大都木然,倒是几个分插的钱家护卫高声应和。
钱渊趋马从一字排开的阵前驶过,手中马鞭指向阵中一人,“出来!”
一个身披软甲,手持长枪的青年出列。
“你是浙直总督,兵部尚书,左佥都御史胡宗宪长子胡桂奇,你跑不跑!”
胡桂奇知道该做什么,血气上涌的他整张脸都涨红了,举起长枪高吼道:“宁死不退!”
钱渊身边的亲兵将一问一答高声传开,片刻间骚动的阵中已经平息下来。
胡宗宪的地位就算是普通士卒也很清楚,甚至有人私下称其“东南王”,身为胡宗宪长子的胡桂奇的性命比任何士卒都值钱……至少普通士卒是这么认为的。
钱渊趋马往右,手中马鞭指向阵中,“你是浙江副总兵卢镗幼子卢斌,你跑不跑!”
认识卢斌的人就多了,他趋马而出,瞳孔充血,拔刀出鞘,“此战,要么胜,要么死!”
钱渊一把抽出苗刀:“浙江巡抚阮鹗,临阵先逃,罪不可赦!”
阮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你钱渊一个无职翰林敢在阵前斩杀我这个浙江巡抚,你是不想过了吗?
钱渊翻身下马,面似寒霜,毫不犹豫一刀劈下,蒋轩派来的亲兵的脑袋咕噜噜的掉落滚开,接着第二刀下去。
阮鹗只觉得头颈处一凉,脑子一晕,登时什么都知不知道了。
钱家护卫重复的高呼声响彻城外,徐海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肉眼可见,刚才还松动的阵脚渐渐稳固下来,浓烈的战意弥漫在官军上空。
“钱渊……”徐海舔了舔嘴唇,这是个早就闻名但始终没见过面的死对头。
两年前的崇德一战,徐海本以为是俞大猷主持,后来才知道是钱渊。
这两年钱渊借助倭寇首级名声扶摇直上,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上的倭寇已有两三千人,徐海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
钱渊一把抽出苗刀,高喊道:“我华亭钱渊出身名门世家,新科进士,五度对阵倭寇,从无败绩!”
“换人。”徐海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还在阵前奔驰喊话的身影,“让倭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