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上潮气厚重,深凉侵体,外公喝下一碗玉米汤,房间里少了湿潮之气,多了玉米甜香。
外公的膝盖仍旧酸软,但他的注意力全不在腿酸膝软,而是全堆垒在洁白的书架旁泛起的层层灰云之中。
“今年这雨水太多了,印象中哪一年也没下过那么多雨,我刚到上海那年还在码头学生意,用现在的话说是叫打工,穿着黑雨鞋,高筒的那种,披着黑雨衣,给人家搬运货物,有时候是成箱的带鱼,搬完一身鱼腥味,那会总是湿哒哒的,但也没像今年这样,到处都觉得生霉。”
“等到天晴我来负责晒书。”我自告奋勇,想要外公安心。
很少听外公提起他年轻时候,在我印象中,对外公的初始记忆几乎就是他四十多岁以后的事,那时候已近九十年代,外公开始在文庙摆书摊,也会在老房子的廊檐下售卖新书和杂志。他还经常跑长途,论本职工作应当算是一位司机,休息日摇身一变就成了书摊老板。
当时在文庙不少书摊老板都有本职工作,印象中有绘画师、火车上的乘务员、工厂的车间主任,专职卖书的一开始似乎没有,到后来,像外公这样年纪的,在九十年代后期开了自己的小店,专卖连环画的连环画店,专卖古籍书的古籍书店等等。
外公后来的工作自然就是书摊主了。
我喜欢他这份工作,这让我从小有足够时间亲近书,虽不是个嗜书如命的体质,却也要感谢外公的书店和这些种类繁多的书带给我的快乐和满足。
闻着玉米香,我恍然想到,也许上天真是极其公平的,我儿时读书便浑身如虫在挠,却偏偏生在一个四壁皆书的家中,平日里免不了和书打交道,经年累月,还真缓和了这看不得书的毛病。
自有几分“以毒攻毒”的奇效。
大学选修课上,老师说有一种疗法叫“系统脱敏”,这种方法主要是诱导求治者缓慢地暴露出导致焦虑、恐惧的情境,并通过心理的放松状态来对抗这种焦虑情绪,从而达到消除焦虑或恐惧的目的。
后半部分我不太理解,要我勉强理解便是我在看书的时候浑身不适,这时外婆给我递来玉米,外公时不时与我聊些书事,我便慢慢治好了这病。
想到这,除霉打扫这类事哪里还算什么工作,根本就是治病的良药啊。
“看看,立夏可真是长大了。”外婆对外公说道。
“可不是嘛,我就说立夏最像我,可不算是偏心吧。”
外公笑声敞亮,这笑声要是多些霉物怎会有附着之地。
好不容易外公说起年轻时候的事,我又生了小心思,想要问问外公摆书摊的初衷是因何而起,这时屋外似乎传来敲门声。
这个时候是卖书的人吗?兴许与外公关系较好,知道外公家门牌号?
猜疑之际,我跑到门口,打开门,眼前站着两位有些眼熟又肯定不认识的人。
两位客人年纪与外婆相仿,可能稍年轻几岁。
见我开门,其中一人问道,“是阿喜家对吧。”
我见客人面容和善,手上持着一把长柄花伞,还淌着雨水。
“是是,是阿喜家。”
对方用上海话问我,我也用上海话答她。
“谁啊?”外婆高声问道,踢踢踏踏拖鞋声随即在我身后停下。“这不是居委会的刘阿姨嘛,怎么下雨天来我们这呢?我家老头子没交党费吗?”
“交了交了,阿喜怎么会没交党费,他可从来没有少过一次,也没有晚过一次,绝对是非常优秀的,袁家阿婆你别误会啊。”
“那快进来,进屋说话吧。”
外婆招呼着两位阿姨,听她们这么聊上两句,我恍然,难怪觉得两位阿姨眼熟,原来是居委会的,平日里社区工作繁多,垃圾分类志愿管理者、环保宣传、文明礼让志愿者……
穿着红色或是绿色马甲,关心社区居民的衣食住行,就是我们的居委会阿姨们了。
“给你们拿点玉米吧,特别好吃。”外婆热情地转身就往厨房走,刘阿姨却伸手拦住外婆,“不用不用,我们送完东西一会还要回去工作,最近居委会事情也挺多的,主要是汛期到了,今年的雨水太多了。”
我不懂下雨和居委会有什么关系,也不明白这两位阿姨今日冒雨前来到底所为何事,难怪外婆有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想催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甚是可爱。
外婆生长在一个富裕家庭,可惜她没有读过什么书,却仍不缺乏大家闺秀的气质,同时也有大家闺秀的紧张,特别是遇到她不能理解之事时,外婆的眉间就会隆起微微小山,直到她弄明白事情原委之后方才平坦安静下来。
“这位是?”刘家阿姨看了我一眼,又问,“是小外孙女吧,这是大学毕业了吗?怎么今天不上班?”
上班!
外婆忙接过话来,“这不是帮着阿喜看书店嘛。”
不知不觉我低下头,双眼看着外婆脚上的拖鞋,粉色的小熊拖鞋,还是姐姐去年送给外婆的。
这牌子可不便宜……
“哦哦,居委会这里也有推荐青年就业……”刘阿姨身旁的阿姨也是好心,外婆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谁啊?”外公端着喝空的碗来到客厅。
“居委会的人啊!”外公一派闲庭信步悠然自得状,相比外婆的拘束,明明都是在自己家,外婆却比客人还害羞起来。
是我……的原因吗?
虽然人家的话还没说完。
外公顺手将碗递到我手上,眼神一闪,真真是不易察觉,却正好被我捕捉。
“哦哦,我把碗送去厨房,外婆,我先拿到……厨房去。”
我心领神会,对外公救我出荆棘满心感激。
外婆似乎也放松下来,有外公在身边她也不用担心什么,等我走到厨房时,身后传来外婆的笑声,“工作啊,书店现在全靠立夏经营着,书店那些事我也不懂,阿喜又上了年纪,还是要靠年轻人啊。”
我暗自笑着,厨房里是麦卢卡蜂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