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了灯笼、贴上了对子,京城里佳节的气息越来越浓。
腊月三十日一大早,辛眉便照着往年的习惯放赏,每个人给了半日的假期。她意兴阑珊打点自己的衣衫,选了身宝蓝色云锦孔雀纹的曳地长裙,命人早早熨在熏笼上,又取了套白金镶蓝宝石的头面与之相配。
入宫之前,辛眉特意去给苏睿上了柱香,又去他的外书房转了一圈。
想着与杜侧妃姐妹一场,辛眉命人多多替她烧些纸钱,再接住在杜侧妃庄子上的如意回来过年。临出门时,辛眉压着心间的苦涩,远远望了望边城的方向,暗自祈祷楚朝晖一切安好,能够早早回府,也好过自己孤家寡人一个。
目光迢迢,山高水长。
边城的大帐里,楚朝晖并不晓得辛眉这番牵挂之情,她亲手剪了一对龙凤呈祥的窗花贴上窗户,又从苏睿最喜欢的那首满江红里摘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两句做联,以狂草酣畅淋漓大趣÷阁挥就,请人替自己贴在大帐两侧。
案上燃着烛火,大帐里还挂了两盏红灯笼,楚朝晖不食荤腥,厨房里送了萝卜、豆干等四样爽口的小菜,配着一盘芹菜鸡蛋木耳的素饺,再加一碟掺了姜汁的陈醋,便在她在营地上的年夜饭。
大馅的饺子咬在口中,雪地里埋过的芹菜独有的清香在舌尖上跳跃,楚朝晖微微牵动了嘴角,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她边吃着饺子边透过轩窗往外望去,大雪又漫天飞舞,如千树万树梨花盛开,高大趣÷阁直的胡杨树上琼枝剔透,不畏风刀霜剑,依然挺拔如松,她也不觉挺直了自己的脊背。
夜幕渐渐降临,边城营地里笼起火塘,四周篝火燃起,映红了半边天空。连鞭炮声也不同于京中的细腻,都是炸雷一般响起,一浪高过一高,那样痛快淋漓。
远离家乡故土的士兵们团团围坐在自己的营帐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粗瓷大碗相互碰在一起,晶莹的琼浆沿着嘴角流下来,那样不羁而又狂放。
一旁的烤肉架子上拿铁签叉着整条的猪腿、涂了一层蜂蜜的全羊,都烤得色泽金黄,间或有油珠吱啦吱啦落进篝火里,便腾起一阵焦香扑鼻。
士兵们各自拿着小刀,从架子上大块撕扯着烤肉,间或放声高歌,把对亲人与故土的思恋都化做阵阵激昂的歌声。
酒至酣处,李之方将手上粗瓷大碗一抛,自己击节拍案,大声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小李将军以长笛相合,拍拍丝丝入扣。
唱至“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等慷慨之处,底下的将士纷纷拿筷子敲着节拍,很快随上了他粗犷的歌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万千男儿豪情万丈的歌声响彻云霄,压过了比锣鼓更为密集的鞭炮声,震得胡杨树上厚厚的积雪簌簌落下。
想来苏睿在时,也是这般与将士们共饮一碗酒,共渡一个不眠的团圆之夜。
听着这样波澜壮阔、惊涛拍岸般的歌声,想起丈夫的歌声也曾回荡在边城的土地上,楚朝晖心间一阵豪情上涌,激动得热泪盈眶。
天交子时,那阵阵粗犷的歌声还在继续,楚朝晖悄悄披了大氅,独自一个人来到了帅帐旁边那株胡杨树下,将满满一碗马奶酒洒在了当日与苏睿共饮的青铜桌案前。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往昔只晓得借酒浇愁,如今却想要继承苏睿的遗志。
一地的雪光晶莹,都似是苏睿深情凝望的目光,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这块贫瘠的土地,如今楚朝晖又步他的后尘,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与边城荣辱与共。
别样的除夕夜,别样的感受。除却对皇城里亲人们深深的歉疚,楚朝晖的生活已然拉开了崭新的帷幕。
边城将士那阵阵激昂的歌声响彻云霄的时候,寿康宫内重楼阁的夜宴已然预备齐整,迎来了崇明八年的除夕。
去岁崇明帝与慕容芃要陪两国的使臣,不曾参加重楼阁的家宴,今年帝后二人、慕容芃、慕容萱两兄弟都是早早便到了寿康宫。
皇太后慈眉善目,着了身秋香绿的云锦翡翠扣帔子,如雪的银发上簪着枝碧绿的翡翠簪,面色比去岁此时舒展许多。
徐贤妃立在皇太后背后,正拿美人锤替她松乏着筋骨,二人间或亲密地低语。
纵然如今位列四妃,徐贤妃依然是从前低调的模样。她着了件莲青色的宫裙,挽着流月黄方胜暗纹的披帛,只在发上簪了一对珍珠梳篦,更显得容华胜雪,清水芙蓉一般飘逸。
从来不曾忘记自己出身仁泰宫大宫女的身份,即使皇太后那几年在病中,徐贤妃依旧每年除夕都是天不亮就过来,伺候皇太后用早膳,今日更不例外。
孟淑妃比早先身子丰腴了些,多了些珠圆玉润,到比从前瞧着福态。
她着了件樱桃红的素面夹袄,雪青色缂丝宫裙上零散地绣着几朵绿萼,玉簪白的腰带上结着几粒莲子米大小的东珠,笑容比往年格外绚丽,尤其望向五皇子的目光,柔得能滴下水来。
慕容薇与妹妹同至,两人都穿了身大红缂丝的遍地金宫裙,束着宽幅素锦腰带,上头系着宝蓝色闪金丝绦,挂着枚并蒂莲纹玉佩,行走间环佩叮当。
一缕青丝低垂耳侧,发上簪的一朵大红堆纱绡金宫花大如芙蓉,慕容薇神色潋滟里透着几分娇憨。她暖暖地偎在皇太后身侧,接过了徐贤妃手中的美人锤,认真替皇太后敲打着有些僵硬的腰身。
祖孙相偎相依,不晓得皇太后说了什么,慕容薇脸上浮起几朵红云,被大红的衣衫所衬,格外艳光灼灼。
瞧得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楚皇后手里握着钧白瓷的金一盅,轻轻叹了口气。
女儿千好万好,这却已是她留在故国的最后一个除夕。想想她的婚期已然定在明年秋季,做母亲的总有那么几分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