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未待满一个月,诸将都纷纷动身回到了自己的驻城。w★w★w.
宇文泰将如愿派去了洛阳,自己带着军队返回了潼关附近的东雍州1。我与他同行。
跟随在他左右,心无旁骛,反而不容易胡思乱想。
七月下旬的一天,天气依旧炎热,宇文泰未去军中,正在家里练字。
我站在一边,将一颗颗新鲜乌紫的葡萄从翠绿青枝上摘下来,慢慢剥去皮,放在他手边的白釉莲花碗里。
淡淡的怡人的果香萦绕着我的指,弥散在书房的方寸之间。刚刚洗净的葡萄,经过百天的生长,阳光雨露,颗颗饱满光滑,酸甜润喉。
不仅可口,还能酿酒。太史公书里记载,博望侯张骞将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技术从西域带到了中原,此后葡萄酒便受到宫廷和贵族的喜爱。从前都是极其珍贵的。据说东汉灵帝朝,扶风郡有个叫孟佗的富人,只拿一斛葡萄酒贿赂宦官张让,当即被任命为凉州刺史。到了晋时,葡萄酒已没有那么难得。6机就曾经写道: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
宇文泰也钟爱葡萄酒,说它和中原所酿高粱酒味道迥然,甘甜馥郁,饮后余香满口,飘飘然如入仙境。
若按照张让的标准,宇文泰喝下的葡萄酒,便是用来换整个长江南北,都绰绰有余了。
见他写得入神,便用两齿小银叉戳了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
他依然全神贯注,连葡萄籽都一并嚼了吞下。
天气炎热,我觉得有细密的汗珠从额头和脖颈上渗出来。便去一边的榻上拿了纨扇,轻轻扇着。
他受到风,停下手中的笔,打量着我手中素白的纨扇,突然一手抢过去说:“怎么是个白的?我来给你的扇子题个字吧。”
我急得一把按住扇面,嗔道:“我可不要什么壮士暮年志在千里!”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望着我一笑,撒开我的手,下笔细细写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是他一贯的字体,铁画银钩,收尾处潇洒飘逸。
他将纨扇递给我,得意地问:“那这个可满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细密青翠的葡萄藤,温柔地缠绕着挺拔的樛木,相依相生。
只不过——我举着纨扇,看着那上面的字慢悠悠地说:“樛木上岂止有一株葡萄藤缠绕?枝枝蔓蔓牵扯不清的,也不知有多少。难怪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这是你们男人喜欢的诗,我拿着这扇子岂不是打自己的脸?我不要这纨扇了。”
说着往书案上一丢。
他哈哈一笑,捡起那纨扇,说:“就这么害怕我见异思迁么?”
我拿白眼瞟着他,说:“你便是见异思迁了,我又能如何?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他噗嗤一笑,说:“果然还是善妒的女人最惹人爱。别有风情。”他贴上我的耳朵,坏着声音说:“放心,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心中一动。
啊,连在他身边,我都已成了故人。
他看着我,突然话锋一转:“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太热了么?来,夫君给你扇扇。”
说着一手接过我手上的罗帕给我擦汗,一手给我打着扇子。
还边说:“你看你,一脸的汗,皆因心起妒念。你再看我,心无旁骛,心静自然凉。”
这人多大了都改不了信口胡诌。我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捡起白釉碗里的小银叉,戳了一颗葡萄送入他口中。
正在说闹间,宇文护大步走进来,身上的铠甲哗哗作响。一见宇文泰在给我打扇子,有些尴尬,连忙退后了一步,低下头行礼道:“不知叔母也在这里。宇文护失礼了。”
我也有些尴尬,连忙一手夺过宇文泰手中的纨扇。
宇文泰倒是不以为意,呵呵一笑,说:“无妨。什么事?”
宇文护抬起头,表情严肃:“高欢遣侯景、厍狄干、高敖曹、韩轨、可朱浑元、莫多娄贷文等围洛阳,高欢率军随后。如今独孤信据金墉城,随方拒守,已数日之久。”
“什么?”宇文泰明显一惊,似是意料之外。他说:“可是皇上不日就要前往洛阳祭拜园陵。他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围了洛阳!”
宇文护说:“恐怕独孤信一支军马,挡不住高欢这几路大军。前日侯景命人纵火烧城,如今金墉城内外官房民舍十只剩二三。叔父需早做决断。”
说着,似是无心地,瞥了我一眼。
宇文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调赵贵、李远、怡峰、李虎,率所部跟我即刻往瀍东进,去救独孤信!”
宇文护立刻接话说:“如此倾巢而出,解往西边的降卒会不会不稳?何况至尊还未有诏书给叔父。此时大动干戈,只怕至尊面前无法交代,在朝上又惹人非议。”
宇文泰面露为难之色。打起仗来,又是前方又是后方,兵力才显得捉襟见肘。沉默半晌,说:“只能赌一赌。若战事顺利,后面便不敢叛乱。如今主上已经在去往洛阳的路上,我必须要去解洛阳之围。”
听着他们说话,我的心忽上忽下。上一次,他没有出兵去救他,逼得他弃城南奔。现在想来,以如今的兵力要尾两顾都捉襟见肘,何况当时。原来他当年并不是故意见死不救。
晚上宇文泰躺在床上一直睡不安稳,辗转反侧,似是心烦意乱。我便起身取了扇子,轻轻给他扇着。片刻,他似是安稳了一些。忽然睁开眼问我:“你是不是想同我一起去瀍东?”
他的双眼看着我,在黑夜中分外清澈明亮。
我垂目不语。心弦乱颤,却不敢说。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闷闷地说:“想去就一起去吧。”
我还是没说话,又给他扇了两下风,他忽然心烦意乱地一挥手:“行了,别扇了。越扇越热!”
那团扇被他的手一打,啪地掉落在席上。
我的手悬在半空,突然间无所适从。他是那样的恼我。
我轻轻捡起纨扇,正要下床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一跃而起,英气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眼神恁的复杂。没来由的愤怒,苦闷,看着我的眼睛,似想将我看破。
“你就这么紧张他?!”
我的心中有无限凄怆翻滚辗转。
紧张他?我原以为,这隐秘而沉痛的思念,除了天边的月亮,再没人知道了。
浓墨重染的夜里,突然被宇文泰质问,想到昔年缠绵恩爱的时光,只感伤心欲绝。——
如今我连为他担心,都成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地上的青瓷博山炉袅袅腾着轻烟,芳菲的香气,如催情的春药,笼着各怀心事的男女。
我睁眼看着他,近在咫尺,那瘦瘦的脸看上去却不真不切。是夜色太浓了吗?
他平静下来,看着我,眼中尽是失望。过了很久,淡淡说:“想去就去吧。”
他下了床,去书房睡了。
我凝固在黑夜中,坐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的漫天星辰。
黯淡无光的下弦月,在云中默默穿行,照不见我灰沉的人生。
泪凉凉地滑落。
谁会想到呢?我已不知所措地拥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令我的命运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许只有随他出征能够挽回颓势。生点意外,车马劳顿,伤心伤身,或许便可一劳永逸。
到了八月,我随宇文泰动身了。
初三日,出了函谷关,便到了谷城。
立刻便遭遇了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元。
听说侯景和高敖曹得知宇文泰出关的消息,本想以逸待劳,就在金墉城下等着。然而莫多娄贷文主动请兵要求击其前锋。侯景不准。莫多娄——用宇文泰的话说,是个痴人。他不肯受命,和可朱浑元带着一千兵马过了瀍涧。
这天,得知了消息的宇文泰派了李弼和达奚武陈兵于孝水。夜里,他们遇上了渡过瀍涧而来的莫多娄。
当李弼他们正和莫多娄贷文交战的时候,皇帝到了宇文泰大营。
我在不远处看到那巍峨华盖下,被众人簇拥着缓步走进中军帐的中年男人。他个子很高,身材微胖,却依旧努力挺着腰板,好使自己在一众下臣面前不那么委顿。
却仍然掩不住黯淡风霜之色。
皇帝四十一岁了。民间都在议论他只是宇文泰手里的傀儡。也许他更愿意做一个没有权势,只有富贵的南阳王吧。至少,原配夫妻之间可得圆满。
二月间他刚听了宇文泰的建议,娶了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的长公主郁久闾氏。柔然势大,不愿年轻貌美的公主为妃。为了让公主入主中宫,他只能废了原来的皇后乙弗氏,并命她于别宫出家为尼。后因郁久闾氏仍然嫉妒,又只得让乙弗氏去儿子秦州刺史、武都王元戊那里。
乙弗氏端庄娴雅,同皇帝少年成婚,在大统元年被册为皇后。如今全无过失就被废除,不过是出于她夫君的政治需要。——
不,是我夫君的政治需要。宇文泰要东征,便要防着北边的柔然来犯。婚姻不一定最有效最稳定,但一定是最便捷的结盟方式。何况郁久闾氏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
于是皇帝不得不为了国家大义驱逐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
想起如今在秦州青灯古佛的乙弗氏,不禁觉得凄凉。半生爱恋,只换来佛前一盏永不泯灭的油灯。
婚姻在权势面前尚如此薄弱。世事苍茫,总成云烟。任何一点意外都可随意摧折。
爱情更是不值一提。——
我胃中猛的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眼泪逼出。
帐中闷热,我起身走到外面去透气。
仲秋的晚风阵阵清凉。觉得好些了。
不久,一匹快马直冲大营,候骑飞报入帐,隐约听到说,李弼达奚武大胜,临阵斩了莫多娄贷文,可朱浑元单骑逃遁。已将俘虏送解往弘农。
又过了一会儿,又一匹快马冲进来。
侯景得知消息,又知宇文泰将进军瀍东,便连夜撤军。金墉城解围了。
我怕听得不真切,忙又遣了人去打听,得知确实金墉城的围城之困已解,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被围困旬日有余,他总算有惊无险。顿时,天地都变得无比清明。一弯新月高悬,漫天洒满明亮的星子。连四下黑暗里秋虫的鸣叫都分外清脆悦耳了。
注解:
1东雍州:西魏废帝三年(公元554年)改东雍州置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