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天气燥热难耐,傍晚的巷弄里,手拿蒲扇轻摇,随意穿着的老人特别多,有围在一起看两个棋道高手过招的,有聚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的,也有专一为纳凉的……
往日极少有人经过的紫庭苑后巷,这些日子异常热闹,那个性格孤僻,独自住在一幢庭院,被人笑骂为“臭棋篓子”的关老头,与一清秀少年约局,已经连输十五日,每日三局,落子无悔,外界盛传那清秀少年的棋力很高,这让那些听闻此事,有棋瘾的老人们十分心痒难耐,他们心中所想,即便不能堂堂正正的与那少年对弈,也要去见识见识是否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棋力不俗。
大槐树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皆是手拿蒲扇,年龄稍大的老头,他们皆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墩上的那盘棋,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关年鹿此刻的形象与赵丹罕初见时有着天壤之别,那时的关年鹿,给人感觉慈眉善目,满头白发齐整,白眉黑须,每每捋须,都显得高人范十足。但见眼前,老人蓬头垢面,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出口成“章”,频繁薅自己头发,豆大的汗珠如雨下,赵丹罕都有些不忍直视。
棋盘上,此局胜负显而易见,那少年再落一子入中盘,关老头将无子可落,满盘收官。然而关老头却是低着脑袋,眼睛死死盯着棋盘,一个劲的薅头发,就是不开口认输。
赵丹罕也不急,就等着关老头的下一子点落,他好下收官手。棋盘无师徒,这是公子教给他的道理,那本《宫弈吞甲》,赵丹罕只看懂了第一局的皮毛,已经受益匪浅,赵丹罕没有见识过当世棋圣的棋力有多高,但他相信,那个撰写出此书的背后之人,以及那位与之对弈,三局皆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世棋手,比之棋圣也不遑多让,甚至是犹有胜之。
为期一月的约战,每日三局,赵丹罕要做到三局全胜,这关乎关年鹿与连如玉二人的赌局,赌注是关老出山,对弈全胜是前提。
赵丹罕答应了,自然就不会当作儿戏,不为连如玉,也要为了自家公子,更何况,这荒城还有他赵丹罕的根。
大蛮王朝所不容的异类,被驱赶至此,烙印上“罪奴”标记,慢慢演变,有了统治者,掌管数千里之地的荒奴聚集地,也就是眼下的荒城。处在荒城中,入眼满目繁华,可在这城心之外呢?
说是饿殍遍野都毫不夸张,北域土地贫瘠,更何况是留给“罪奴”的求生之所,既不适合种植农作物,亦不适合放牧牛羊,空有数千里的广袤土地,却只能荒废在那里。
再看荒城中三位城主,作为统治者,不思如何改变当下民生疾苦,只知巩固自身地位与玩弄驭下之术,谨防大权旁落。这些隐藏在繁华表象下的丑陋现实,作为曾经燕赵氏族少族长的赵丹罕,又怎会看不清楚。
关年鹿捻白子在手已经有一盏茶的时间,两根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捏的都有些发白,双目中充满了血丝,盯着已然无法扭转局势的棋局,他整个人的状态趋于癫狂。
“有些人下棋,臭棋篓子没臭棋篓子的自觉,这就很让人讨厌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棋艺不俗者在心里已经将关老头鄙夷了千百遍。
反观那少年郎,下棋不浮不躁,无论是棋盘走势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始终沉着应对,给人游刃有余的感觉。而且,那少年也确实棋力不俗,每日三局场场胜,时不时还会有神仙手惊艳全场。这让那些棋瘾发作的老家伙们,愈发想上前揪起关老头,换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与那少年杀两盘。只是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而已,关老头在荒城的地位有目共睹,否则也不会在城央地带有一幢独栋紫庭苑供其颐养天年。
关年鹿终于落子,围观之人中,顿时有不少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走一步,可看六步的赵丹罕,早已经想好部署,因此想也不想就要落子。
关年鹿紧盯少年手中黑子,见之要落下的棋子方位,立时急眼,伸手挡住少年下放的手,腆着脸说道:“慢着,慢着,老夫手滑了,手滑了,刚才不算,不算……”
赵丹罕不动声色推开关年鹿的手,笑容谦逊说道:“关老,咱们可是有言在先,落子不悔,谁悔谁王八蛋,关老莫不是要耍赖。这旁边可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关老棋坛先贤,可莫因此损了自己的威望。”
关年鹿不用抬头也知道周围这些老家伙的表情,不是幸灾乐祸就是鄙夷,所以他根本就没抬头,只是看着少年,悻悻然笑道:“赵小子,明天,明天让老夫三子如何?”
赵丹罕没有说话,继续落子,黑子落,一子收官。
关年鹿看到这一幕,眼皮猛跳,真想把这不知道敬老让老的赵丹罕,丢到茅坑里浸泡两天,让他明白何谓尊老爱幼。
赵丹罕这才抬头看向对面看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老人,笑容依旧谦逊,说道:“关老,棋盘对决,无关乎老幼,更不存在让子一说。关老要是实在想让晚辈让子,倒是您老若是再输了,我怕您老脸面挂不住,还是不必了吧。”
关年鹿瞅着少年清秀的面容,越看越觉着这张脸很是欠揍,假如换作当年血气方刚的自己,一定会撸起袖管,打得这小子爹妈都不认识。
今日三局终了,如往日一般,有许多棋瘾大的老人,腆着脸上前,邀请赵丹罕对弈,都被赵丹罕给一一回绝了,对于赵丹罕来说,和这些棋艺高也高不到哪儿去的老头们下棋,不如和公子对弈的闲散一局,裨益之大,超乎想象。曾经有一次,公子让他九子,他仍是一败涂地。
黄鱼街的天香酒楼,夜幕初降,已经是人满为患,一楼大堂座无虚席,二楼包厢,也是厢厢爆满,好不热闹。
东厢天字号包间,邻近紫庭苑后巷,窗子打开,便能一揽整条巷子。
此时,林墨烟站在窗前,注视着巷子里的动静。连如玉坐在一大桌酒菜前,自斟自饮。唐瓮喝得酩酊大醉,四仰八叉躺在隔断屏风前,吟诵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诗词。跟在连如玉身边的余嬷嬷与何画师不见踪迹。
连如玉吃东西细嚼慢咽,每个动作都是慢条斯理,显得极有素养。他拿起绢帕轻轻擦拭嘴角后,自饮了一杯酒后,看向林墨烟,说道:“墨烟,别看了,过来吃点。胜负早已注定,指望一个臭棋篓子能够翻盘,这事恐怕比登天还难。”
林墨烟回头,嫣然一笑,“阁主真是料事如神,已经散场,还是赵丹罕胜,三局对弈的时间,较之昨日,快了整整半炷香时间。”
连如玉微笑说道:“赵丹罕的棋道造诣,已经无限接近小国手的境界,别说是应对臭棋篓子的关老,就是与那位以善谋着称的二城主项北,也能在棋盘上搏杀百手。”
“百手之后呢?”林墨烟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睛,问道。
连如玉只是笑笑不说话。
林墨烟美眸一转,瞥了一眼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唐瓮,欲言又止。
连如玉说道:“但说无妨,他只是个可怜人罢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了便不会醒,六感封闭。”
林墨烟心领神会,说道:“阁主辛辛苦苦攒下的这份家业,押在那个不过二十岁出头的秦恒身上,值不值?会不会押错宝。墨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晓得墙倒众人推,棒打落水狗,落井下石,他秦恒就算曾经再家大业大,那也不过是曾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他终究是饿死了。阁主,您有大好前程,同这样一个漂泊无依,没有家族背景支撑便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为伍,恐不因其利,反受其害……”
连如玉一边那绢帕擦拭双手,一边笑道:“妇人之见。”
林墨烟轻咬嘴唇,倔强说道:“墨烟是妇人之见,但只想阁主好,不想阁主因为选择失误,白白葬送了积攒下来的家业,以及自己的性命。”
连如玉抬头问道:“你觉得赵丹罕的棋力与我相比,孰强孰弱?”
林墨烟想也不想说道:“自然是阁主更强,想来他两个赵丹罕加在一起也不是阁主的对手。”
外人或许不知道阁主是一位棋道高手,但林墨烟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她曾见过阁主与一位号称小国手之上,国手之下的老人对弈,二人一局棋,下了一日一夜,最后结果,阁主胜。
正当林墨烟思绪飘远之际,猛然听到连如玉的下句话,让她震惊的无以复加。
“那你可知道,九个赵丹罕加在一起,也不是那秦恒的对手。”
“什么?那岂不是说,秦恒已有国手的水准?”林墨烟不敢置信地说道。
连如玉嗤笑一声,“国手,最起码是大国手水准,你知道他与赵丹罕对弈,让多少子吗?九子。赵丹罕依旧是一败涂地。”
林墨烟双目圆瞪,喃喃道:“最起码,这世间棋力最高者不就是大国手,他要是比这还高,那还是人吗?”
连如玉没有多作解释,有些事,比如在大国手之上还有笑傲天下的棋圣,以及天地作棋盘的大棋尊,和林墨烟一介女流多说无益。
连如玉只是说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林墨烟木讷摇头。
连如玉说道:“这意味着秦恒若投身军营,假以时日,能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顶尖谋士,智计双绝。”
林墨烟撇了撇嘴,即便从阁主口中亲耳听到那年轻人比他强,林墨烟也不愿承认,那除了一副皮囊之外,一无是处的年轻人,有如此多的闪光点,前有聪明绝顶的智慧,后有无双棋艺。怎么,难不成这天下好事都被他一人占了去,显赫家世,好看皮囊,聪明脑袋,棋艺无双,天赋绝佳……
林墨烟小声嘀咕了一句:“无论如何,他秦恒还不是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自己灰溜溜成了只丧家犬,逃到北域。相比白手起家的阁主您,不值一提。”
“这话我怎么听得有些刺耳。”连如玉苦笑道。
林墨烟慌忙解释:“墨烟绝无半点讽刺的意思,阁主在墨烟心中,就是那无所不能的天上仙人。”
连如玉哑然失笑,想了一下,说道:“总之,你我今日所言,出了这扇门,就不要再提及,无论你对而今算是我半个主子的秦恒作何感想,内心深处有多憎恶他,在言语及脸上都不要表现出来,否则别怪连如玉不念你我的这段主仆情。”
林墨烟脸上闪过一抹黯然,一闪而逝,旋即笑靥如花道:“墨烟谨记。”
连如玉点点头,自顾自喝了杯酒。
有很多话,林墨烟没说,连如玉没提,能放在嘴上明说的一些话,其实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真正牵涉更深处,比如连如玉之所系答应秦恒做其幕僚,真实想法到底是否真是为了颠覆荒城的统治,以及送那三位城主归西,除他自己之外,真实所想,他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又比如林墨烟对自己的情愫,连如玉不是没看在眼中,只是视而不见罢了。
林墨烟此前欲言又止的话,绝非是连如玉说道“但说无妨”后,那番看似吐露心声,表达对秦恒不满的话,连如玉一句“六感封闭”,林墨烟心领神会,这名跌入二品脱胎境,战力依旧能够匹敌化境强者的男人,若真有心听二人谈话,就算是泡在酒缸里醉死,依然能够听到,潜在意思是“慎言”,这是两人的默契。
连如玉忽然拿起酒壶,猛灌一口,轻声念道:“难离辞旧岁,总欲作文章,高歌不再起,黄土还故乡。去时鲜衣怒马,回时脑袋扎裤裆,世事蝇营狗苟,莫问己,问那吃人的美娇娘……”
一名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所作的《还乡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