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多辗转难眠。
他的脑海中不停地放映着白天看到的历历。
残暴的高恩人,简直就是一群饿狼。他们穿着黑漆漆的甲胄,如巢穴被惊动的马蜂般攻入风归城,仅是片刻,风归城便血流成河。
无数的平民百姓惨死在他们的刀剑和枪矛之下,那些贵族老爷们,更是连头颅都被割下,悬在了城墙之上。
他出城的时候,秋风正把他们长发披散的脑袋吹得东摇西晃,遥遥看去,就像一个又一个风滚草。
说到风滚草,那是他故乡帝国西境金沙王国的特产。
不过,现在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自己是金沙人了。
他在峡湾生活了27年,早以把自己视作峡湾人。
哦,他也是帝国人。
无论高恩,还是峡湾,以及金沙,或是群岛、雪境、杉塔、梭伦都属于帝国,都是帝国的子民。
或许应该说,曾经是。
现在嘛。
至少高恩反了。
这个拥有大片黄金海岸,肥沃黑土广袤千里的布伦半岛,以及矿产地热丰富的格兰岛,又和东部佩兰大陆保持着紧密贸易的王国,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勃勃野心,向帝国发起了挑战,并向自己的邻居挥动了螯爪。
海砂沦陷、日昼沦陷、风归沦陷,高恩侵略军如同一道夏日撕破天穹的闪电,在短短五天内,就攻克了峡湾的大片领土。
如果南部的那些沼泽半身人们不愿意和人类团结一心,那么他很确信,峡湾首府黑沼城也将在数天后落入高恩人之手。
到那时,峡湾就彻底完蛋了。
想到那一天,奥尔多莫名地悲从中来。
尽管他之前一再安慰汉斯,无论是谁统治,他们老鼠一样都会活得很好,可他对庇佑了他27年的峡湾,始终抱有浓厚的情感。
哪怕管理风归的达利尔子爵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他的骑士们一个比一个长得像女人。塞纳庄园的主人康斯坦丁男爵,也是个人渣,居然对长满鳞片的沼泽半身人情有独钟。
可他们至少没让自己辖下的子民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
兴许高恩人接手这片土地后,会慢慢抚平他们今天所撕裂的伤口,但他相信自己永远无法忘怀,那些歇斯底里的哀嚎,惊慌失措的哭叫,以及卑躬屈膝的讨饶。
像垃圾一般被丢弃在墙角的裸|露女士遗体、孩子们肮脏的脸庞和惊惧的眼神,老爷们流了一地的肥肠,都像是一幅幅深刻在他心底的画,引得他的五脏六腑一阵绞缩。
“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好人。”
奥尔多突然苦笑了一声。
他忽地想起自己只是个老鼠而已,人见人厌的老鼠。
他以往做的那些事,和高恩侵略军比起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甚至,他今天到塞纳来的目的,都是为了他的那些肮脏勾当。
趁大人物们还无暇顾及塞纳,他希望能在这里捞一趣÷阁金。
这趣÷阁金,就是那些还苟活在这片焦土上的难民。
人口买卖,一向是他们风归城老鼠的主业之一。
虽然战乱让时局变得混沌,人口买卖的交易已被中断,他们老鼠也前途未卜,可老大说了,人永远是钱,尤其是战后,无论是那些苟且活下来的旧老爷,还是那些新来的老爷,都需要人,他们需要多做些储备。
奥尔多蓦地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
事实上,自小在鼠窝中长大,他早已渐渐厌倦了身为老鼠的生活。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渴望自己有天能堂堂正正地走在风归城的大街上,像每一个迎着海风缓缓劳作的峡湾平民百姓一样。
只是下水道的老鼠上了大街,应该会人人喊打吧?
奥尔多的嘴角再度隙出一抹苦笑。
大概,自老大杰森从没法把他兜售出去的人贩子手中,将他接手过来的那天起,他的宿命就注定了永远属于鼠窝。
但如果有机会,奥尔多还是希望自己能随心所欲地让灿烂阳光沐浴自己。
就在这时,奥尔多忽然注意到隔壁汉斯没心没肺的呼噜声停了,似乎好像还有一声怪叫?
“嗯?”
他翻了个身子,眉头微蹙地朝门口方向望去。
“这家伙不会做噩梦了吧?”
他喃喃自语道。
和睡熟后打雷般的呼噜声不同,汉斯的胆子一向不大,今天亲眼目睹了高恩人的暴行,只怕连梦里都挥之不去。
“希望他不会尿裤子。”
这次,他笑得由衷而会心。
不过,他很快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劲。
汉斯的呼噜声再没响起,倒是背后山林的树涛声,狷狂而肆虐,仿若高恩人的千军万马旧地重返。
白日的种种,难以自抑地再度在心头涌起,奥尔多的心跳,莫名加速。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走到了房门后,紧贴房门,侧耳倾听。
汉斯确实不打呼了,树涛声的确也很猖獗,仿佛在透过这漏风屋子的每一处罅隙,争相汇入他的耳膜,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动静。
“该出去看看么?”
奥尔多心里是这么犹豫的。
不过,他的手明显比他的心思反应地更快,已经搭上了横栓。
“吱。”
老旧的横栓在抬起时发出一声腐朽的声响,萧瑟的秋风,没等他打开房门,就“砰”的一声,将房门轰然推开。
奥尔多被吓了一跳。
更让他惊惧的是,他的正前方,孑然站立着一个鬼魅般的消瘦身影。
那个身影仿佛和晦暗的夜色融为了一体,难辨哪处是黑暗,哪处又是身躯,以至于奥尔多并没有第一时间看清那人的容貌。
不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入了那人突然圆睁如明星的璀璨双眼,以及如一道风般扑将到他跟前的身形。
哦,还有,腹部的剧痛。
莫名的,他又回想起了,正午阳光最灿烂的时分,那些从贵族老爷们肥硕又白皙的肚皮里流出的肠子。
原来,无论是老鼠,还是贵族,都会享有同样的结局。
他蓦然有种解脱的释然,只是他来不及对面前越发漆黑如墨的身影说声感谢。
“砰。”他的身躯栽倒在了地上。
屋外,猎猎冷风,呼啸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