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剑道:“这石船是易澧雕的罢?”
他这般话锋奇突,倒叫林代一愕,旋即噗哧笑出声:“猜得好!不过不是。不怪我夸句,易澧刻得比这好得多呢!都多亏了四姐姐给他找的好师父。”
说到后几字,眼睛微眯。眯出一股子杀气来。
云剑想,就冲这矛盾,他也难以把林代收在身边照顾啊!这要是一只小猫,收了也就收了。要是一只老虎,勉勉强强也就收了吧。这可是一只战神凶煞啊!蝶笑花真是抬举他,叫他怎么收?
林代敛了怒容,道:“多亏大哥把澧儿送回来,我自然感恩图报。”
云剑秉公帮云舟说话道:“要没有她保下澧儿的性命,我也没处找人给你送回来。如今也不怕跟你讲了,背后无非都是老太爷谋的局、布的篇。云舟如何逆得过老太爷去?能偷下易澧一命,也算难能可贵了。”
林代轻声一笑道:“四姐姐思虑周全,自然难能可贵。”
云剑承认:“她偷藏下易澧,也是希望有一天,能卖你个人情。这心地且不去说她,你只看她做的事罢。”
林代也坦诚道:“她偷藏易澧,我不怪她,只有谢她。但她藏下之后始终不告诉我。老太爷在的时候,我还当她怕老太爷——实在她也未必怕到这种地步的,总归先当作她怕吧——等老太爷死了,她越发借口都没了,还不跟我说,让我白担心这么久。我不生气才怪了。但是就事论事,我还得谢她,如果是她把澧儿送回来。结果是你把澧儿送过来。我还猜你跟云舟已经敌对了?”
云剑摸摸鼻子:“都不用猜的是吧?都已经有目共睹了?”
林代道:“你送回易澧来,我自然承你的情,没有法子顾及她了。”
云剑长揖:“多谢!”
两人就怎么合作的方面,又做探讨。
林代能步入房间时,但见蝶笑花斜倚在榻上,阖着眼睛。
他那么安静。静得好像没有呼吸一样。
林代放轻了脚步,有那么会儿,担心着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幸亏他又睁开了眼睛,凝视了林代一会儿。好像认不出她,过一会之后眼神才聚焦了,笑起来:“是你。”
他这样子,跟朱樱临死前一模一样。
林代心头一抽一抽的痛,就好像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你本来以为跟你生命是长在一块的,失了它就像失了命一样,但到底也要失去了,你也明确知道你能活下去,只是失去的过程太痛,可怕到你根本不敢经历。偏偏命运注定了你是要经历这一次的,你咬紧牙关等着,好像到了这个时刻,结果又不是。这个时刻终归要到的,却总在眼面前徘徊、徘徊。没个准儿。这种折磨,比伸头一刀更痛苦。
她且不能作悲容,不想让蝶笑花心情更难受。
“等我久了罢?”她在他身边坐下。
“还好。”蝶笑花道,“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睁开眼一看,咦,这是谁?难道就是我的梦中人?”
林代暖融融的执起他的手,想把他双手包在自己手心中。蝶笑花手掌一翻,反把她包住,道:“嗳?”
“什么?”林代问。
一会儿又没话了。
就算没话。室内也缱缱绻绻,有万般千种——古人怎么说的?——相怜相惜。
而古人还说,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林代想:这么美好的时光。本来就没道理能久驻。
蝶笑花恰在此时开口道:“福分是不是注定好的,这边多了,那里就短了。”
两人相视,微微一笑,觉心意相通,却更觉凄伤。
林代忍不住。就扑进了蝶笑花的怀抱里。
小室生春,钥钩锁,帘幔低垂,不许雀儿窥。
仆婢得了令,都绕着这里走,不敢惊扰。
云剑拿着个小石船,洗刷干净了,拿在手里把玩,心头百味杂陈:这算是吃谁的醋呢……
碧玉来请问冬至灯会的某项事宜,云剑精神一振:哦,此事!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还是有事做的好。有事忙,人精神健旺,不易瞎想。
一时冬至已至,锦城好歹热闹了一把,人们终于能从战乱的凄惶憋屈中挣脱出来,相约:去谢府观灯也!
谢府原来树木不少,被糟践了些,又着碧玉补了回来,如今都挂上彩灯。那灯多半照着花果形式制成。极为奇趣可爱。也有纱蒙的、也有绢糊的。
林代见了,抚掌赞道:“妙也。”蝶笑花也微微一笑。
云剑戏道:“真的?妙也?不怪我糜费?”
林代回头对蝶笑花道:“这个人不老实,戏弄我们呢!我们不要跟他说话了。”
蝶笑花又是盈盈一笑。
他今天好像心情特别好,笑得特别多。
云剑求饶:“都已经说好要做战友了,我纵说错一句,也该担待我才是!”
“此生够格担待康平将军,过得也值了!”林代抚掌笑。蝶笑花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林代一发乐不可支。
“说什么呢?”云剑心痒如搔。
两个人偏不告诉他。云剑无奈,看她们两个开心的样子,觉得博她们一笑,却也值得。他有心再凑凑趣,故意道:“你们必定没有领会我用心良苦之处,自作聪明在笑我呢!”
林代哗然,推蝶笑花:“看!他在给我们激将。”
“有你在。不怕不怕。”蝶笑花很笃定。
“你也知他底细的啊。”林代对蝶笑花也有信心。
“谁耐烦跟他说那许多去!”蝶笑花掩口。
“不错。”林代点头,“康平将军,那末便是由我来说。可有一条,我要是把你的良苦用心都说出来了,你须输个什么东道?”
云剑道:“东滨十年官吏任命自主,五十年里商户但凡不触刑律的地方,都可自主。”
林代一时怔住:“你……”明知问了也是犯傻,还是忍不住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云剑气定神闲点头。
允许官吏任命自主,就等于承认了东滨是个独立的小王国。至少是个小藩国。这是多大的政治放手!
至于商户自主,意义同样深远。要知道当时讲究的是“出礼而入刑”,世上要遵守的规矩可不只是法律,而是“礼法”。人不但要守法,更要守礼。如果“非礼”,那就由刑律来管教你了!这种制度,比一般的法治严格得多。在现代社会,只要是法律没说不能做的,你都能做。你在外头花天酒地、回家辱骂长辈,人家最多只能戳你脊梁骨,其他方面无奈你何。而在礼法的社会里,你失了礼,长辈可以到官府告你一个忤逆,官府有权把你抓起来打你屁股,教你“学好”。如果你双亲尊长舍不得送你去官府,宗族里的其他尊长也都有权力送你去官府呢!
礼法社会像把双刃剑,好的方面是大家互相监督着乖乖的、好好的,不好都不行。坏的方面也是监督网如此细密,稍微想不好一点都不行,绑得太紧,人失去了活力。尤其一进官府,就是“刑”,板子、索子、站笼、手枷,全是皮肉吃苦的大杀器,再加上罚银,往往就把一家搞得家破人伤、倾家荡产。所以一进官府,往往就是撕破脸了,结下多大的仇!
为什么讼师在这时候地位低?西方现代社会中的律师们是保护当事人利益的,有点类似侠客那种意思,只不过以舌为剑、以笔为枪,地位自然高,名声自然好……呃也有被骂的恶律师……但你要跟古汉人社会中的讼师比比呢!有没有听说过“各打五十大板?”有没有听说过“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沾了官府的边,不死也脱层皮。多少父母被不孝子逼得上天无门、下地无门,也不会“出礼入刑”的向官府求助,因他们觉得那又太过份了!他们还不想把自己的不孝子搞死!好赖是自己的骨肉,没有恨到那个地步。
这种情况下,讼师要眼尖,找到有油水的官司;嘴灵,把人哄去衙门;手快,在这种让人伤心劳神的坏事情里头获好处,难度系数等同于火中取栗;心还要狠,不然不能完成以上规定动作,再飘然远去,全身而退。
这种情况下,有几个人能对讼师留下好印象?
难怪官府严格限制了讼师的活动空间。讼师们的工作范围,基本就限于写个状子了。偶尔有人想帮当事人取证,万一碍着了刑吏的路,或者刑吏们觉得你在弄手脚,那么好,不管当事人了,直接就把你抓去,大板子招呼!说打就打,都不用什么一审、二审、申诉、驳回,再执行的。
这种严苛的气氛下,讼师之所以还能有活路,也就是当时文盲太多,不平事也太多。总有人豁出去了,要告官,但是不会写状纸。有的秀才又嫌官司不吉利、怕惹事上身,不肯写,或者文才太好了,对仗吟韵,整了半天,还没说到点子上,甚至他说了,人家也看不出来。根本看不懂!所谓“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就是这么个笑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