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京城大将军府,昏暗的院子里,只有下人房的灯依旧亮着。柯泽成柯将军常年镇守边关,家中只有些许家丁留守。偌大的将军府,每日都是安安静静,今夜也不例外。
然而到了申时,在旁人看不到听不到的地下,却是一阵热闹非凡。
“主子,红面敬您!”六月带着其他红面,齐齐站在了独孤殇的面前。
“主子,白面敬您!”
“主子,黑面敬您!”
独孤殇没想到,原本是新殿主的接任仪式,却被千默安排成了自己的欢送宴。
一轮又一轮,平日不沾酒的独孤殇早已步履蹒跚,摇摆不定。
只是今日,他知道,这些酒,他非喝不可。虽然才短短数十年,但这些人说是下属,却也已是兄弟。如今要离开,以后不复再见,他心里总也不是滋味。
平日都是千杯不醉的一个个,如六月,如血影,今天喝到最后,都是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大堂,愣是铺满了整个大堂,直到门口,没有落脚之处。
独孤殇看着眼前一个个兄弟睡下,看着唯一一个还清醒坐着的千默,眼神迷离:
“多事!”
千默没有理会,晃动着杯中酒,声音低沉,“什么时候走?”
“呵,快了。”
“不回来了?”
“……嗯,不……回来了!”
千默点头,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回去,应该是他的夙愿吧。
“有人托我给你这个,”千默掏出了怀中的一卷银丝,“不敢来,怕你还生气。”
独孤殇看着千默手里的东西眯起了眼睛,这是……血背毒蛛的蛛丝……
他摸着纤细柔韧的蛛丝,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小皮猴子,拿着自己送他的剑到处砍。
“三叔,这剑是天下第一锋利吗?”
“你三叔送的什么时候有差的?”
“我不信,三叔老框我!”
那时候天天派人揍他,有时候揍得皮开肉绽的,那小子要躺上十天半个月才好。每次被揍惨了就各种诅咒各种骂,好了后又上蹿下跳围着自己转。
有一回,小子摔断了骨头不好好呆着,没长好。为了不影响他将来,自己亲手把他的骨头又打断了,让这小子吃了不少苦头。只好拿了宝剑哄他。
没想到,小子不懂事,竟是拿自己送给二哥的琴弦试剑。
“铮——”直到现在,那断弦的声音还在耳畔。
“柯宇,你!”
“我……三叔说这是世上最坚韧的东西……我只是……”
小小的柯宇被柯泽成揍得下不来床,但是这次他却没有骂骂咧咧,从头到尾都是一声不吭。因为他看到了三叔眼中的哀伤,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三叔。
那琴弦……对他一定非常重要!
独孤殇想起柯宇死活非要去南海的样子,甚至不惜用掉了可以救命的留影石。
那琴弦,连接着过去。那是从原来到这里唯一还跟他有牵扯的东西。若是别人,他早已把那人剥皮拆骨。
“这小子……”
臭小子,不晓得缘故,却记了十多年。
“给我滚进来!”独孤殇冲着后面一声低斥。
窸窸窣窣间,只见一个清朗小子扭捏地从后面走出来:“三叔……”
“过来!”独孤殇伸出手。
柯宇认命地半跪在他脚边,探出了脑袋。只是,预想中的重击没有传来,代替地却是柔软的轻拍。
“没了留影石,以后要小心点小命!”
“三叔……”一直不敢抬头的柯宇鼻子抽动,他是他们四兄弟里唯一的孩子,享受着四个人的疼爱这么多年,也承受了三叔的“虐待”那么多年。
他曾说过那么多遍,等学成了要把他揍趴下……怕是再没这个机会了。
“三叔你,还回来吗?”柯宇直起身,看着那张温和的面孔。虽然已经看了那么多年,但是每次似乎都看不清楚。
独孤殇轻笑:“太远了……”
“哦,”尽管已经从千默那里知道了答案,但不问依旧是不死心啊,“那我二叔怎么办?”
……千默一口酒水差点呛住,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要命地讲出来的,恐怕就这傻小子了,也难怪独孤殇天天揍他。
他看着独孤殇,他应该已经和他们说过了。詹若谷,余勇,还有上官英雄……
上官英雄……这个,可怜的老头子!
“他去吗?”既然柯宇问了,千默也问得直接。独孤殇回去的通道需要自己帮忙打开,一个人和两个人通过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独孤殇沉默下来,一股淡淡的哀伤萦绕在他周围。他跟他不一样,所有的一切,他都记得。他却只有这个世界的记忆,对他来说,他只是他的兄弟独孤殇而已。
“喝酒!”柯宇受不了沉闷的气氛,端起酒杯朝着独孤殇叩了三个响头,“三叔,侄儿祝您,一路顺风!”
一口酒闷下,柯宇抹了一把眼睛,又连倒了三杯,“这三杯替我爹和二位叔叔送您!”
千默看着柯宇的模样,也端起了酒坛:“喝!喝饱了上路!”
……
独孤殇看着东倒西歪的弟兄,抱着酒坛子的柯宇,又闷了三大碗酒后,睡倒在地上。
千默看着他无声叹气,他说过,这下界的酒他喝不得,与他练的功法相冲。
他扶起独孤殇,站在门口,看着柯宇站起来,六月血影站起来,躺下的红面黑面都站了起来。一个个,哪里有喝醉的样子。
千默一手扶住他,微微侧身让开,让开了所有人对独孤殇的拜别。
“要走了,不让他们见见你?”
靠着千默的人睫毛颤了颤,没有动静,被带着走进黑夜,和黑色融为一体。
当夜,京城郊外的一处山涧深渊,突然刮起了凛冽的大风,山涧中闷雷阵阵,惊醒了林间动物,让他们狂窜乱跳起来。
异响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天亮之前归为平静,化作和平日一样的静谧,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还站在山涧的千默知道,站在山顶的柯宇他们也知道,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事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