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羲坐在马车里,像个不能显露真容的闺秀,越想越气。“为什么你说带我出宫,就出宫了?你在慧后面前,这么说的上话么?”
玉不去骑着马慢悠悠跟在马车旁边,行经闹市,玉不去警觉四周,却没能听清吾羲的话,见他掀起帘子,忙用自己的六尺剑挑了下来:“这里人多。”
玉不去俨然成了自己的护卫。吾羲知道在马车前后,已经有八名玄衣人骑马随行,这样张扬的阵势,露不露脸还有分别么?刚才那一撇,看见玉不去骑了一匹骏马,通体乌黑,只是鬃毛蓬松雪白,端的是英姿飒爽,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灵骕已经好些天不见了。
“你这马真是不错!”吾羲道:“虞钰,走之前我想回趟客栈见见任师叔和师兄弟,而且我的马还在客栈呢?”
马车的另一侧想起锦瑟不近人情的声音:“慧后吩咐过,此次出宫直奔雁潭,不得延误!”
“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都已安全汇合,还有和光师兄的现在怎样,我实在不放心!”
玉不去看了看前方拥堵的街道:“锦瑟大人,这条路虽然然直达南城门,可是人、物繁杂,行进反而凝滞,不妨绕道八达街,虽然绕远了一些,但是会快很多。”
“八达街……”锦瑟繁复华美的仕女装换成了清爽简便的劲装,“是不是八达客栈所在的那条街?”
玉不去被看出来用意,低头道:“绕道节省下的时间,让……小殿下去跟师门道个别,绰绰有余了。”
锦瑟想了想:“那改道吧。”
八达客栈里,任东西也和弟子们正收拾行囊。吾羲刚下马车,就见同尘牵着灵骕往外走,其余的师兄弟都是一身素袍背着包裹等候在马车旁。
“师兄……你们这是……”
桃桃一见吾羲,忙飞奔过来,看着绫罗玉带的吾羲有些陌生:“师兄!你回来了!听师父说你被接进宫里了……说他回来再接你回来的,只是任师叔说师父有事耽搁了,我们先回去。”
其他的师兄弟也都围上来,又是一番寒暄,但是看着旁边骑在马上的几个人,又觉得事情不简单,同尘问:“玉不去他们这是……”
吾羲还未回答,却见任东西背着昏睡的和光从客栈里出来,见到任东西和玉不去一行人,也颇是意外。
“师叔,和光师兄怎么样了?”
同尘、知间、长远帮忙把和光弄上马车。任东西道:“已经用药了,过两日便能醒来。你这是……”
吾羲朝任东西眨巴眼。
任东西看的奇怪:“什么意思?”
玉不去过来解释道:“水宗主,我即将奔赴雁潭,有些事情需要贵派高徒袭明协助,这是慧后的旨意。”
“慧后的旨意?”任东西脸色微妙,看了着吾羲,又看了看那骑在马上的劲装女人:“你们趁水临渊不在,这般安排他的徒弟,他会记仇的。”
锦瑟扬声道:“任宗主,虽然公子与高门有师徒之情,但如今身份已然不同了,至于水宗主……尚有污名未脱呢!”
任东西看了锦瑟身边的玄衣人,个个都是身手不俗的绝顶高手,袭明这一路南下自然安全无虞,只是,这一别,恐怕日后就难回无为山了吧……
“师叔……你怎么了?”
任东西看着吾羲身上的绫罗便衣道:“你师父若回来,我会告诉他你的去向,你路上照顾好自己。”
没有半分不舍和挽留,遑论不满与争辩。
“啊?”吾羲十分意外,其他人也十分意外。
临别时,吾羲悻悻然骑着灵骕,一步三回头。
其他师兄弟都是情态各异,有的不舍、有的欢欣、有的羡慕、有的好奇……只是任东西定定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目送。
桃桃皱着眉头嘟囔道:“师叔,师兄这一去得多久才回无为山呢?”
“很久……”
同尘道:“说走就走,师叔居然应得这么爽快,好像袭明不是咱们无为山弟子,是别家的人一样……”
“儿大还不由娘呢!何况弟子……”
知间道:“这袭明师弟怎么就跟宫里扯上关系了,还被慧后派去雁潭?雁潭那边这几年不都是有战乱么……”
任东西双眼一眯:“情势要变啊……”
其他弟子再多问一句,任东西只是伸了个懒腰:“出发。”
即将到西城门,远远便见众人列队等待核查,却见同尘闷闷不应声:“有事?”
同尘低头道:“我想不明白,到底是谁给师兄下蛊,又是谁打伤了师兄……师叔,这些难道都不查清楚,就走了吗?”
水临渊一直没有告诉他们中蛊的实情,但任东西见他前一阵子宫里宫外进进出出,思前想后,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想必这蛊毒跟宫里的那两位是脱不了干系,现如今蛊毒已经解了,再追究起来反而是于己不利。
“蛊毒不唯独针对无为山,倒是那个打伤和光的人,倒是蹊跷的很。帝京城内是非多,你们在这里终归不安全,还碍手碍脚,把你们打发回去,我们才好方便行事。”
“‘我们’?”知间揪住关键字眼。
任东西扣了扣下巴,有个别弟子思维敏捷,总是要解释更多::“你临渊师叔去了大漠,还不知是如何情形,总要去看看的么……”
知间道:“临渊师叔为什么留在大漠了?涉川师叔也是年年往漠北跑,那荒漠里究竟有什么稀奇?”
同尘道:“师叔,我师父这几年也是不时就去往大漠,像是寻找什么,每回问起来,总是说,寻求未果,不能断言……如今临渊师叔也进大漠深处不回……师叔,你一去大漠,该不会也着迷不回了吧?”
任东西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总要找到什么才好说……你的眼下要务,是把你师兄照顾好!”
同尘想起和光惨兮兮的样子,心头又是恨恨道:“若让我知道是谁将和光师兄打成这个样子,我一定让他更惨!”
任东西点点头,忽觉城楼之上有阴影掠过,顿时漫天草纸飞舞,众人好奇,争相俯拾,议论纷纷。
同尘也接了一张,递给任东西:“师叔你看,这上面写了蚕食蛊的病症和解蛊方法!”
任东西想了想,终是叹了一声:“翻云覆雨啊……”
吾羲骑了马之后,玉不去一行人舍去了马车。南城门,锦瑟连马都未下,远远地将怀里一件物事抛给城门看守首领,那守卫看清了手里的玉牌,“大成慧安皇后圣谕令”,脸色一变,即刻敕令下属撤下阻拦、清开道路,任马驰骋而过。
待一行人驰过城门,城门看守恍然发觉手里的谕令已然不再,看着城门外的扬尘:“什么重要事情,连‘如圣亲临’的谕令都出来了?“
出了城门之后,一行绝骑,策马扬鞭,尘土飞扬,不到半日,几人几经出了帝京边界,驿站歇脚时。
玉不去见吾羲还是闷闷不乐,递过水袋:“你怎么了?”
吾羲道:”怎么几天不见,师叔待他疏远了好多,连师兄弟都没有往日亲近了。”
玉不去想了想:“想必是你今日穿着不同,他们一时有些新奇的缘故。”
“可我之前还穿过女装呢,也不是这般生疏客气。”
玉不去道:“锦衣玉带……可不比寻常尺素。”话里似有还无的疲惫与无奈。
吾羲最烦玉不去的一点是,这人说话总是带着弯弯绕,总得转个几圈才能明白他的话中话。但是玉不去说话是的语气,恰好与心中的那种迷茫和无奈共鸣。
“本来我的日子就很简单:就是好好学功夫,有朝一日找到仇人给爹娘报仇,等报了仇,也学他们行游江湖快意平生。现在,突然知道,爹娘可能并没有死,而且爹娘都不是自己爹娘,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都不亲近,也不知道都在算计什么;本来亲如一家的师门,现在也刻意疏远了……忽然觉得,难以形容的迷茫和孤独。”
玉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习惯就好。”
“眼下我最惦记的是爹娘有没有死,如果没有死,当初禹州城那两颗人头可是真真切切的在我面前,每每在梦中惊醒的就……如果他们真的像慧后说的没有死,他们去哪儿了?为什么从来不找我?还有师父,他为什么跑进大漠里去?他明明说会回来带我离开禁宫的……”
“眼下,你不是已经离开禁宫了?”
“这不一样!”吾羲想知道虞钰究竟使用法子说动了慧后:“虞钰,你到底怎么说动慧后让你带我去雁潭的?”
玉不去犹疑了片刻:“这个厉害关系很明显:你在宫里呆了好些天,圣上为什么不见你?“
吾羲想了想道:“慧后封锁了消息?”
”你在宫里待了足足有七日,圣上那边消息再滞后也该知道了,可是从来没有说要见你,你道是为何?”
“为何?”
“因为他不想认你。锦瑟大人说曾有刺客想谋害于你,未遂……下毒这个法子看起来是在有些简单了,但那就是圣上的态度。他不会认你,他派高手行刺,也是为了告诉慧后,就算是栖梧宫他照样进得去。让你暂时离开禁宫,也是为你着想。”
吾羲有些懵,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自己算是圣上的孙子,为什么从未见面的爷爷想要处死自己的孙子呢?
但是被爷爷嫌恶打击到了,神色暗淡下来:来“看来自己这个圣上爷爷,还挺嫌弃自己,可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皇储之争……”玉不去叹息道:“你是朔望太子的遗孤,是明正言顺的皇嗣,若是正名了,与当今太子势必要存在储位名分之争。”
“我才不想当什么皇储,我就想自自在在的……”
玉不去笑了笑:“慧后不这么想。慧后一生仅育有一子,又早薨,你对她来说,可是失而复得的希望。”
“她凭什么要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为什么要用我的人生实现她的意愿?我还有我的希望呢!”
玉不去笑了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吾羲道:“我在栖梧宫都不安全,离开禁宫就安全了?”
玉不去道:“圣上想要的,不过是慧后的态度罢了,只要慧后表现出放弃你、放弃皇储之争,所以慧后同意将你送出禁宫,你不在帝京,对圣上来说就不算威胁。”
吾羲道:“原来你是这么跟慧后分析的……怪不得。”
锦瑟从驿站里添了补给,出来道:“上马,出发!”
吾羲惊道:“这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呢……不再歇一会儿吗?”
锦瑟已经翻身骑在马上:“刘承运几日前就带着一营精锐离京了,但带有辎重,脚程会慢一些,若按照他们的行进,十日左右可到达雁潭军营,我们必须风雨兼程,赶在刘承运前面到达雁潭!”
吾羲道:“刘承运是谁?”
玉不去也上马道:“刘承运是兵部尚书的儿子,我爹失踪了,便派他去雁潭接管军事暂代帅职。”
吾羲也跨上马背:“刘承运……刘承荫,这俩名字挺像的。”
“说起来……刘承运正是刘承荫的哥哥。”
吾羲顿时反感起来:“刘承荫那般阴险狡诈,想必刘承运也不是什么好人!”
玉不去看了一眼锦瑟,道:“说来也奇怪,虽然刘承运和刘承荫是亲兄弟,但是俩人差别犹如云泥。那刘承荫是嫡子,自幼娇生惯养,养出了浪荡淫邪的性子,反而庶出的长子刘承运克己复礼又屡建军功,行军打仗都是实打实的本事。”
“这么说倒是堪委大任,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在他们之前赶到雁潭呢?”
锦瑟道:“赶在他前面,就是不能让他接管军事指挥权!”
吾羲有些不明白:“啊?”
锦瑟解释道:“雁潭的二十万精兵,是慧后极重要的一部分兵力,如今在雁潭发生叛变,若被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刚才玉不去不是说刘承运有本事的……”
“刘承运是圣上的人。”锦瑟说话倒是一点也不绕弯子:“刘承运若是接手了,只怕这二十万精兵,日后慧后就难以辖制了。”
吾羲想了想:“圣上……和慧后……不是一条心吗?”
锦瑟道:“各种缘由,一时难以穷尽,眼下最重要的是赶路。”
吾羲还是不理解:“那不让刘承运接管军权,那雁潭二十万精兵怎么办?”
玉不去道:“所以,我们要在刘承运去到雁潭之前,找到我爹!”
“那要是一时找不到呢?”
锦瑟道催动马匹:“就算找不到,我们也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锦瑟没有回答,马群已经开始跑起来,周围都是哒哒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