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鱼不动。
瘦高男子也不敢再动。
那木器孔内环绕着锋利的锯齿,触着瘦高男子的手指,有木的独特幽香,更有铁的独特森凉。
只要公输鱼稍稍一使力,其拇指必断!
对于一个擅使暗器的人来说,断其拇指,尤甚夺其性命。
如此,胜负已定。
其实瘦高男子心里清楚,胜负早在那钢刀悄然被截断的一刻便已经定了,只是他不肯死心,拼着自伤,也要继续再战。
“兄台舍得下自己的经脉,是否也能舍得下这根拇指呢?”公输鱼的声音不高,然,字字寒厉如刀。
瘦高男子不由地一颤,黑眸旋转、心事沉浮。
——眼前这个看上去单薄的“弱鸡”公输鱼,天资聪颖,于机巧暗器方面的造诣,远在我之上。今日与之一战,可谓酣畅淋漓。辗转多年,终究还是败于公输家,许是难逃的宿命,也算是虽败无憾。只是,若这样回去,湘王那里必不予我一个好死,恐还要连累家里的名声。倒不如干脆死在这公输鱼手里,死得其所,于湘王也算是一个交代。
罢了。
无声的一个叹息,在瘦高男子嘴角边,起于无际,散于无踪。
他主意已定,只求速死,便不顾一切,欲再强行出手。
公输鱼却像是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赶在他动之前,暗中连发四珠,射向闻雨亭边角处的四盏纱灯。
“啪啪啪啪!”
顷刻间,亭中一黑。
岸边的看客们瞧不见公输鱼暗中发射的木珠,不明所以,都在诧异:咦?未见风起,何以亭子里的灯火全都灭了?
紧跟着,于黑暗中,“啪啪”声连响,又有数珠齐发,分别朝向不同的方位。
轰隆隆——
闷响随即起,似从阊阖而下,与其说是雨神滚雷,倒更像是共工撞山,敖丙翻海,万千阴兵冲破地府,正欲毁了这苍渺人间。
须臾间,整个地面都在颤动!
岸边人群里骚动四起。有的在喊,地动了,大家快跑;有的在喊,不许跑,小心踩到殿下;有的在喊,救命啊,我母亲跟我夫人都掉水里啦……
灯火闪烁,人影穿梭,惊了那静湖的凝水,乱了那满园的桃花。
却是没人注意到,此刻的闻雨亭,正是那地动的源头!
就在这一波势如翻天覆地般强大的震动中,
白石摩擦声“轰轰”,整个亭子像是轮盘一般,转动了起来;
巨木旋拧声“咯咯”,八根亭柱交叉移动,不断变换着方位;
机括运行声“嚓嚓”,亭心地面,以对角线为轴,訇然翻转。
黑洞赫然显现,深邃无底,如一只潜于阴曹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一口便咬住了公输鱼和瘦高男子的脚,将他们一同吸入腹中!
与此同时,一道淡蓝色雪影,自岸边腾空而起,如暗夜流星过际,轻逸灵韵、快而无形,不带一丝声响,直冲漆黑中异动的闻雨亭。
就在公输鱼被那地底黑洞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刹那,
一只隽秀颀长而紧实有力的手,仿佛是凭空伸出,于一片浓稠的黑中,准确无误,一把将她抓住。
随即,一道重叠的身影,如绞扭的银蛇,似逆行的闪电,自闻雨亭起,抟扶摇而上,直指苍穹,逃离了阴曹的巨兽、逃离了人间的纷扰。
高空中。
两个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衣带纠缠,旋转飞舞,若镶嵌于夜空中的两颗星,轻凝灵动,渡越亘古经年。
罡风漫卷,于耳侧缱绻;浮云流逸,在脚边牵绊。
她微闭着眼睛,轻轻贴于他的脖颈上。
那脖颈修长凝润,带着雪的淡淡清冷之气。碎发浮于其上,惊起微微悸动。
她故意用鼻尖儿去蹭。
他便僵硬地一躲。
一抹绯红,晕上雪颈。
她笑,笑得漫天流云跟着一起轻摇。
亦如从小到大,每一个这样的时刻。
她故意地逗。
他木讷地躲。
下面,是灯影摇曳的一片混乱世界。
上面,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片刻平宁。
星光微闪,隔离了喧嚣、恍惚了时间,须臾,好似千年。
——留在这片平和与安宁中,别再落入那处处诡谲、步步艰险的尘世纷杂,可好?
他只在心里问,并没有问出口。
她便假装不知,不作答。
风无言。夜无声。
公输鱼抬起头,看着雪颈上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这张脸,冷,却不寒,总是能将她从诡谲与艰险中救出,总是想着将她留在平和与安宁里,一次,又一次。
猫兄,只属于她公输鱼一个人的猫兄。
她唇角边翘起一丝笑,最甜,也最苦。
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她扭动着,抽出一只手来,于自己领口处,摸出一物。
是一颗,花生。
“猫兄,你的花生,还给你。虽然是在那要命的时刻,瞒了众人耳目,于暗中飞出,击断了架于我脖颈的钢刀,救了我的小命,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以后不要这般随意地胡乱丢东西,仆婢们打扫庭院也是极辛苦的,你可知道……”
她口气戏谑,笑意盈盈。
他则依旧是冷颜如雪。
风悠悠。夜沉沉。
——猫兄,别飞了,送我下去吧;我的这出戏,还没唱完呢。
这句,她不忍说出口。
他却是能听到。
叹息无痕,磔于无边暗夜。
须臾的平宁,终究只能留在须臾中。
——你于那纷杂凡尘,有着太多的负累,纵使万难,也坚决不退;好,那我便陪你、护你、等你……
风卷。夜漫。
二人随风而落,落于静湖岸边,如两瓣春夜里的落桃,轻得无人能察。
地动已经平息了。人群里的骚乱也渐渐地被安抚了下来。
凤修带着一众仆从,忙着四处照拂那些于混乱中受了轻伤、或是受了惊吓的贵人们。凤拂承受不住这样死死生生的大起大落,昏了过去。凤孝已经带着人送她回园子了。
看见公输鱼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晋王笑得开怀,忙一把将其拉住,从头到尾地查看,看他家的“贵重细瓷”有没有磕着碰着。
公输鱼施礼道:“多亏了晋王殿下福泽护佑,小人方得以化险为夷、全身而退。”
听了这话,晋王笑得更大声了。
这笑声,可是把湘王给刺激到了。因为,晋王的公输鱼回来了,而湘王的近身侍卫,却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