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史事繁杂,史书里记述详略不一,赵无恤虽然是后世来人,但他对这时代宋国发生了什么事几乎一无所知。只能依靠乐氏和南子送来的消息加以分析,所以很担心商丘那边出什么意外,波及到司城乐氏。
至于南子,两人书信来往,好歹有了些交情,似合作者,又似异性朋友。无恤也不是不担心,但不知为何,他却深信,这个聪慧的妖女长袖善舞,能将大部分危机一手化解。
但一如南子所说,虽然贵为公女,受万般宠爱,却也有办不到的事情,比如和卫侯的联姻,就是久久困扰她的心病。
这信中,便是关于此事的。
无恤没注意到肩膀上的少女已经半醒,他喃喃自语道:“信中说,卫侯又派公子朝入宋,请求将婚期提前,提前到今年七月流火,也就是秋收之前举行……”
南子听闻后大惊失色,在此事上,她可以依仗的人不多,否则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和赵无恤谋划到一块。
但好在这只是一场虚惊,在南子的央求下,宋公好歹借口说巫祝的卜辞曰更期不吉,婉转拒绝了,婚期依然是明年阳春时许嫁。
赵无恤读完后松了口气,心里的感觉有些奇妙,在翻阅书信时,他居然产生了一丝愤怒,对卫侯、公子朝,乃至于宋公的愤怒。
“只是不想让好白菜让猪拱了而已……”
无恤如此安慰自己,但却明白,在阻止南子嫁与卫侯这件事上,他已经从被动的受南子胁迫,变成了自发履行……
不过无恤也顾不上往那方面细思,从卫国的这一举动中,对政治越来越敏感的他已经嗅出了某种信息。
赵无恤与南子的事情属于机密,一直秘不示人,对外展示得到的消息时,也只是说成模棱两可的“宋国密报”。
咨询阚止时,他的想法和赵无恤相同:“卫国想要将婚期提前,其目的不言自明,八九月间,濮上一定会有大事发生!宋国在卫国之南,若是将姻亲关系定下来,就能确保南境无虞,便可以放下心来投齐叛晋,用兵于东西二境!”
卫国西境是晋国朝歌一带,东境则是甄城!
无恤颔首道:“卫国在遭受去岁都城被围,甄邑丢失的打击后,虽说军力恢复很快,但只相当于晋国一卿。之所以敢再度叛晋,一定有所依仗,说不定,齐国与晋国的争霸战争将会在八九月间打响!”
虽然只是猜测,但如此一来,卫便成了潜在的敌国,无恤他们从其南境穿过时便多长了一个心眼。
但或许是人手带的充足,足足有三四百人,或是卫人无胆,不敢掠武卒锋芒。赵无恤等人在卫境内的武装行军没有遭遇任何阻拦,平安回到了郓城。
等无恤又从郓城去到作为要塞城邑和手工业中心经营的廪丘时,齐国开始征召邑民,集结乡鄙之兵的消息也传到了周边各国。据传闻说,这次他们攻击的目标,很可能是鲁国的北境和西鄙!
……
“这消息不知是谁先放出来的,但已经得到商贾和探子证实,齐国虽然自以为行事隐秘,寓兵于政,但他们与邻国的边界漫长,往来没有太多限制,所以这次治是瞒不住的。之前我料想齐人或许会攻对晋齐争雄更加重要的夷仪,但现如今矛头却指向了鲁国,在下臣看来颇为不智,或许是受了阳虎奔齐的影响?”
廪丘邑寺,刚刚交接完这半月来的政务后,赵无恤和张孟谈便开始讨论即将到来的战事,看着河济之间的地图,张孟谈陷入了沉思中。
离开晋国已经一年多,张孟谈年近二十,也开始留须,颔下淡淡一点,佩上雪白深衣,看上去多了几分羽扇纶巾的味道。
他也到了婚娶的年纪后,领地里最大的氏族甄氏开始托赵无恤说项,希望能将嫡女嫁与张孟谈,附赠千亩田地作为嫁妆。不过张孟谈以婚事不敢做主,还要禀报在国内的父亲为由婉拒了。
甄氏女儿赵无恤也见过,十分美丽贤淑,但却不是无恤的菜,虽然他婚姻观念受这时代潜移默化影响,但若见一个女子就要收入后宫,实在是有些吃不消。可与地方势力的结合,有时候必须以婚姻为纽带,所以赵无恤倒是支持手下的属吏们与各氏族联姻。
只是,若轮到张孟谈,这个三邑的二把手,无恤却有些瞧不上甄氏的势力了。
“甄氏只是上士之家,他家的女儿若是作正室夫人,倒是屈就孟谈了。”
“下臣也只是张氏庶子,何谈屈就?”
无恤瞧了他一眼:“孟谈现在虽然名为邑宰,但实际上权同大夫,日后的前途当不限于此。”
张孟谈虽然心境平和,随着年岁增长,对名利看得倒是越来越淡,心思放在三不朽之一的“立功”上,但这句似有似无的允诺依然让他大为感动。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自然也愿意用己身为赵无恤的势力巩固扩张做些贡献,赵小司寇日后谋划卫国的濮南之地,少不了这些卫人氏族的辅助。
“若是父亲同意,等战事终了,我倒是愿意与甄氏联姻。”
几个守备军吏里,羊舌戎驻守甄邑,虎会驻守郓城。在廪丘的则是被赵无恤认为有“将才”的冉求,他除了能严格履行命令外,心中还有一套战争方略,有他在,可以填补无恤和张孟谈的一些不足。
此外,与会的还有阚止等人,众人面对齐军可能来袭的消息,颇有些紧张。这倒不是害怕,只是赵无恤的势力和整个齐国比起来微不足道。
本来齐国兵制,万人为一军,随着人口经济的发展,三军至少能征召六万之众。加上卿大夫的私属,凑个战车两千乘,兵卒十万观兵濮上是没问题的。即使只派一军两万人,也足足有三邑武卒和邑兵、乡亭兵加一块五倍之多,所以众人只感觉泰山压顶,小城欲摧。
谁知在探讨军情时,赵无恤和他的谋主张孟谈还能轻松地聊起战后结姻之事,叫他们哭笑不得,同时也情绪一松,暗道司寇和张子大概已经有了万全之策罢。
赵无恤说道:“还不能算万全,只是一国之众的集结费时费力,吾等有的是时间以逸待劳。”
春秋时期的战争准备过程极其漫长,且不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如孙子总结的:“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就说兵贵神速,指的不仅是行军,还有集结……
战前军队的集结过程,被称为“治兵”,春秋诸侯的兵制基本是农兵结合,以都邑国人为主,乡鄙野人为辅。一个千里大国,从朝堂发出开战命令,到各层卿大夫封邑主带着自己的领民、私属集合于郊,其后是划分阵列建制,最后训练开拔,一般需要两月到三月的过程。
比如说被视为兵家经典的晋楚城濮之战,看似剧烈无比,其实是一场慢吞吞的战争。
鲁僖公二十七年秋八月,楚成王做出了“将围宋”的决定,让令尹子文治兵于睽地,司马子玉复治兵于蒍地。到了冬十月时,楚人才走出国门,十一月,才纠结了陈、蔡、郑、许联军围宋,时间跨度三个月。
北边的晋国效率更高些,在冬十一月才接到楚国围宋的情报,十二月,晋人便在被庐集结完毕,作三军,谋元帅,颁布《被庐之法》。鲁僖公二十八年春一月,晋三军开拔出国,准备攻击卫、曹,时间跨度两个月。
至于两国在城濮决战,那已经是四月份的事情了,距离开战足足有大半年,这也是春秋时冠带诸侯们在职业兵尚不普及的情况下,征召农兵能承受的极限了。若是小规模征召,还可以轮番调换前线兵卒,或者拆东墙补西墙。若是举国而战,就会耽误农时,当时楚成王不顾子玉的请战忙着想退兵,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一直站在边上的冉求补充介绍道:“然,齐国自从管仲改革兵制,司马穰苴又加以调整后,治兵效率比百年前的晋、楚高出了不少,但也不容高估。”
管夷吾当年对齐国的军事改革,其原则是“作内政而寄军令”,其措施是“参其国而伍其鄙”,内容为:将全国分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工商之乡不从事作战,实际从事作战的是士乡十五。
齐国以五乡为一帅,有一万一千人。由齐侯率为中军,两个上卿国、高各建鼓率五乡为左右军,是为三军,就是“参其国”。
一乡征召二千人一旅,乡良人帅之。乡有十连,二百人为卒,连长帅之。连有四里,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帅之。一里有十轨,五人为伍,轨长帅之,一轨则有五家。这就是“伍其鄙”,轨中的五家,因世代相居处在一起,因为利害祸福相同,所以他们“守则同固,战则同强”。
这是一种社会与军事相结合的战斗体制,算是领先时代的创举了,所以当年齐国才能以三万之众四面出击,做出跨越千里远征山戎,灭孤竹国的举动来。
其后随着齐桓公和管仲的死,这制度一度败坏,但司马穰苴又将其恢复。他作《司马法》传世,使得齐人春以蒐振旅,秋以狝治兵,乡鄙的卒伍集结于里,都邑的军旅集结于郊,效率比百年前的晋楚要高得多。
但或许是赵无恤站的起点太高,当他将齐国人引以为傲的“参其国而伍其鄙”与他的“乡亭什伍”制做了对比后,反而觉得齐人的治兵慢如龟速……
“子有说的没错,现在是七月中旬,齐是大国,南北五百里,东西一千里,边鄙的军队半月能够在边境集结好,中心都邑的或许得一月之久,等到三军全部开拔攻鲁,或许得八月底了。”
比起转身困难的大块头,三邑这只五脏俱全的小麻雀在这方面反而更占优势,尤其是军令政令的效率极高。民心已经渐渐归服,自从有了赵无恤山寨秦汉的乡亭什伍制度后,更是将统治的触须深入了基层。
司马法云,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所以无恤时刻让领邑绷紧神经,大野泽的盗跖就是个很好的征兵训练借口嘛。
计侨统计过,过去大半年里,三邑至少有过两次治兵的演习,因为什伍自有所属,亭长、求盗自是军吏。所以一天时间能集结完一个乡、亭,三天内乡亭卒就能到邑郊和邑兵汇合,五天就能合军为数千之众!
“没办法呀……”无恤想道:“毕竟咱的制度领先时代两三个世纪。”
这一对比,让属吏们稍微松了口气,因为能够及早治兵防备,至少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何况,攻的方面,在卫国濮南那些暗子已经埋下许久,只欠东风了,因为南子的事情,赵无恤近来特别想找卫国的不痛快。守的方面,齐人集结的这段时间里足够让三邑训练好兵卒,修缮好墙垣,做好万全准备以应对战争阴云到来。
何况,无恤和张孟谈的脚步并未止步于坐待,短短数日,他们便敲定了一个“以进为退”“以邻为屏”的《西鲁联防计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