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侯宋八年八月下旬,廪丘的邑寺内气氛颇有些凝重,竖人已经来回续了好几次浆水,却无人喝上一口。
坐于首位,身穿朝服的赵大夫已经开始不耐烦地用手指轻轻敲击案几了,但以甄氏为首的几家甄邑族长依然在席位上缩着头,没有做出对于这次“新政”的表态。
保守,希望延续固有的体制和习俗,这是众族长的通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各自宗族的利益,对于所谓的“新政”,几乎是下意识的排斥。
然而,却也不敢出言反对。
两个月前赵无恤用计兵不血刃拿下了甄邑,又以晋国大军的兵威恐吓稳住了城内的局势,各氏族在洞悉真相后一度起了些异样的心思。但随后城外一战让观战的他们心惊胆战,只能半推半就地接受赵无恤的统治。
最初时,赵无恤采取的政策和前任卫国甄邑大夫孔氏差不多,当年孔氏只是把这里作为食邑,一切政务都交予当地氏族控制。而赵无恤虽然解除了甄邑各族的族兵,但依然采取了拉拢和维持他们利益的策略,于是众人的心渐渐安定,任由族中子弟作为邑吏,帮赵无恤广收人心。
之后随着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外交博弈,甄邑正式从卫国并入鲁国,虽然换了个国籍,这里的生活却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变化,族长们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挺不错。
然而赵氏大夫在得到鲁侯授土赐民,又进入鲁城曲阜完成仪式,确定了名实后,却开始不紧不慢地展开“新政”了。
第一步,是提出“五谷粟米,民之司命也”,他让家臣属吏们纷纷下到民间组织开展秋收。
晋国大军过境时并没有祸害当地的民生,所以大多数田亩都种满了粟米,和西面几个卫邑的残破形成了鲜明对比。民众平日没少听城邑里来的属吏宣传说,这都是托了赵氏大夫的福,也纷纷信以为真,心存感激。
经过半旬的忙碌,各地的粟米基本上收割完毕,当仓禀丰实,无论是甄邑的卫人还是廪丘的齐人,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来年的衣食有了着落后,人心彻底安定了下来。
于是,在各氏族族长吃到今年第一碗新饭后,赵无恤新政的绳索便渐渐收紧。
“二三子可思索妥当了?现如今廪丘已经同意实施新政,只剩下甄邑各族未曾表态,还望各位族长能够配合。”
赵无恤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他们的发冠下不由冷汗直冒,有人已经顶不住压力想要屈服,目光定在了作为甄邑旧族领头人的甄仲勋身上。
甄仲勋苦笑,今日名为公议,其实是赵大夫的一言堂,无论允与不允,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这几日甄邑氏族们也在暗中活动,首先是想从赵无恤势力二号人物张孟谈身上寻找突破口。
在这个推行新政的过程中赵无恤扮演了白脸角色,对执掌各族大权的族长们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而张孟谈则一直以红脸角色出现,有时候出面抚慰,也是考虑到了未来正式施行还需要这些甄邑族长们配合的缘故。
然而对于这个一直温文尔雅,却长袖善舞的赵无恤谋主,谁也没法子从他的口中套出一句实在话来。真的逼得急了,张孟谈便推说此事乃是赵大夫决断,自己只是预闻和辅佐而已。
“此事对诸位的宗族并无坏处,且大夫一定会推行,诸位还是同意为好。”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最终公议。
虽然恐惧赵无恤的兵威,也没有什么“重归卫国”的心思,但甄仲勋还是想再为本族的利益争取一下。
通过几个月的观察,他发现赵无恤虽然有时手段狠辣,但并非不问青红皂白肆意压榨杀戮氏族之人,凡事还是可以商量商量的。
于是甄仲勋小心翼翼的提出,这次的新政真的有必要么?
“甄邑之下有乡,有里,邑中有邑宰、邑司马等大夫家臣,从卫康叔在此建城起已经实施了数百年,大夫何苦骤然改之?”
面对这个不知道被人问了多少次的问题,赵无恤严肃地说道:“当然有必要改!”
“二三子知道,数月之前,甄邑和廪丘分属卫、齐,用的也是卫制和齐制,两地甚至连职官名号都不尽相同。”
齐国的地方行政制度是管仲打下的基础,先是“三其国”,就是将“国”的区域划分为三种:工乡、商乡、士乡。接着是“五其鄙”,将“野”的区域划分为五个行政等级:属、县、乡、卒、邑、家。每邑三十家,每卒十邑,每乡十卒,每县三乡,每属十
县。这样,每属有民九万家,全国共五属,每属设五大夫执掌行政,设五正执掌司法。
廪丘理论上是属于“乡”这个等级,所以廪丘大夫乌亚旅的职位是“乡良人”,其下有卒、又有邑。
但甄邑用的卫制则是周制的延续,所以现在虽然甄和廪丘都是赵无恤的领邑,宗族所属上是赵氏,邦国上是鲁国领土,却有两套卫、齐的基层体制。
无论是统治的形式上还是实质上,这种“一国两制”的情况都不能长久!
“所以更改基层的政体,势在必行!现如今廪丘各氏族公议后全体同意,甄邑如今却想要固守旧制,与我为难不成?乌氏之迁才过去不久,二三子莫不是想步其后尘?”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全都毛骨悚然起来,甄仲勋哑然,心中苦笑不已。
赵无恤前往鲁城前,把廪丘最不稳定的力量,也是最大的宗族乌氏用雷霆手段连根拔起,将他们的产业全部强行购买,把乌氏整个撵到了齐国,自此之后廪丘再无大族。甄仲勋这次被召到廪丘参加公议,感觉少了那一大家子后,街头巷尾都冷清了不少,这座城邑的中坚变成了在甄之战里被吓破胆的国人,所以才会那么快就同意更制。
甄仲勋已经顾不上骂廪丘人软弱了,现如今,邑寺门外站满了荷甲的武卒,公议要是说不出个结果来,就休想离开这座城邑归家,这是逼着他们表态啊!若是一个不同意,往小了说会被扣押在此,往大了说可能会被剥夺田亩房宅和店肆等产业,被赵大夫轰出甄邑,撵去卫境了。
“下臣们愿附大夫骥尾……”
看清形势的甄仲勋首先选择了服软,最后的结果不出所料,已经无兵无卒的氏族们全部妥协。
既然廪丘和甄邑在形式上都通过了新政的提案,赵无恤便迅速颁布了这次新政的总纲。
……
第二天,作为赵无恤新附之臣的冉求和公西赤在廪丘邑寺内,与众多小吏一起聆听了赵无恤激情昂扬的宣言:
“诗言: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冉求号称多才多艺,的诗书学的不错,知道这句话的大意是说,周文王禀受天命,昭示天下,周虽然是旧的邦国,但其使命在于革新。
“成汤盘铭上也刻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字,所以革新从来不能停止。没有百年不变的制度,也没有万世不易的邦国,齐有管夷吾更制,晋有文公、悼公中兴,楚有孙叔敖变革。今日甄邑与廪丘脱离旧国,成为赵氏新邑,鲁国新土,旧制不可不革,新政不可不立。”
在前两个月孜孜不倦的立威、立信、足食后,两邑人心思定,对赵无恤政权的拥护程度越来越高,是时候将触须伸展到全境了。
宣言的最后是保证不会损害各氏族和国人的利益,反而会把获利固定下来,并将其政策化。
周围的众吏一阵欢呼和颂扬,而冉求和公西赤则面面相觑,感到有些新鲜。
一旦在外边抛头露面,年轻的公西赤总是穿着最好的衣服,他这会小声对冉求说道:“如果要说中都邑和这里最大的不同,那就是中都做什么都要讲复古,而这里则提倡维新,子有师兄,你怎么看?”
冉求先是默然,来到廪丘后,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让他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丝担心。
他的家族虽然号称周室诸侯冉国之后,但现如今已经衰败,只能算普通国人,他向孔子求学的目的很简单,那便是出仕,成为士大夫。
在中都期间,他没有什么具体的职务,有时候帮助孔子和子路处理政务,有时候则带着少量兵卒巡逻御寇,被赵无恤相中,算是他第一次得到为政的机会。
冉求并不太重视德的修养,娴熟六艺后,他的关注点在如何施政和军阵之事上,很少向孔子请教仁、义、礼、孝这方面的问题,所以孔子才说他“不知其仁”。
他虽然对孔子一些教学和思想不置可否,但却依然尊重老师。不过目前为止,冉求对赵无恤这种积极进取的改革态度却更加赞赏,他创建长矛兵阵,便是乐于革新的一种表现,这一点上,和赵无恤倒是不谋而合了。
更何况,更新体制,就意味着有新的职位出现,自己和子华也才有跻身高位的机会!
于是冉求对母家的表弟公西赤说道:“子华,夫子曾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赵大夫已经是你我的主君,来到廪丘后又给予吾等很高的待遇。食有鱼肉,行有车马,服有纹饰,所以当尽心尽力,辅佐于大夫新政才行,在中都的那一套却不一定适用于这里,你我当以赵大夫的吩咐为准。”
话虽如此,但冉求还是很苦恼,虽然前些日子赵无恤在中都和孔子其乐融融,但他却敏感地觉察到,夫子和赵氏大夫之间,似乎有着潜在的巨大分歧。
“若是有一天,大夫和夫子因为理念有别而不和,我和子华应当何去何从?从师焉?从君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