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浮生晏大学士话音才落,一百六十年前暮雨落花的异象便重现于世,巧合至此,匹夫楼中诸人俱是极为讶异错愕,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待听到兰陵王姬天行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的那句“父皇近日身体欠安”,在座这些个心思敏锐之辈彼此对视一眼,惊怖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一位陪客不经意间将目光扫到刘屠狗身上,立时联想起诏狱忽然征召三千骑入京之事,两相印证,惊骇之余亦有恍然大悟之感,随即就见那位黑鸦校尉向自己无声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
他的脸色刷地雪白,脑门上立刻沁出了一层油汗,连忙扭过头去,不敢与刘屠狗对视,心中却是大骂道:“呸,只知狐假虎威、屠戮无辜的鹰犬败类,早晚不得好死!”
晏浮生晏大学士先前只提及先皇禅位、今上改元甘露,然而大伙儿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为尊者讳的春秋趣÷阁法,因为正是在那场暮雨落花之后不久,仍是盛年的先皇便忽然驾崩了,一代雄主的霸业就此戛然而止,死因却是众说纷纭,但无论哪种都与寿终正寝沾不上边,而大可冠之以“暴毙”二字。
“殿下慎言!”
晏浮生面沉如水,颔下数根长须被他下意识以手指捻断而犹不自知。
就见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在众人注目之下先是一丝不苟地将身上白衫整理一遍,待面色平静、呼吸匀称后方才向姬天行拱手行礼。
“嗯?”
刘屠狗有些惊奇,只因晏浮生这看似普通的一拱手,明明并无催动体内灵气、神意乃至灵感的迹象,一举一动间却有某种难以言表的神韵透出,甚至隐隐牵动了楼中灵气变化,将他环绕当中。即便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见了,也要受此影响而心生肃穆庄重之感。
他早已看出,眼前这位晏大学士有着灵感宗师的境界,但明显只是单纯蓄气养意的结果,并无半分武者修士于搏杀中孕养出的气势,没想到竟能有这等举轻若重的道悟。
这可极是难得,恰与当日大旗门主张宝太那招举重若轻、寄托神意于酒碗的霸王举鼎相映成趣,两者均是意在气先、以意驭气的高妙法门。只是张老兵痞能有此进境,全赖阴山脚下那位道人的一句“于无声处听惊雷”,晏浮生又是得了什么机缘,竟比老兵痞还要高出数筹?
记得老狐狸曾偶尔提及,修行法门无非道、术二字,放到周天之内便是所谓的意、气之法,虽与真正的道、术都相去甚远,但确实有其独到之处,修者或蓄眉间灵台意,或养胸中不平气,或以意驭气,或以气弘意,即便是讲究奉献牺牲的神道,也仍是换汤不换药的神与气合。
老狐狸还说,野狐一脉论心不论迹,心意越是纯粹,便越是近于道、近于佛、近于真我本性,正所谓红尘不染赤心肝,杀人放火也是禅。
刘屠狗赤子之心、有望入道,偏偏初修行时便有重术轻道之嫌,以《心血淬刀经》筑基、以《病虎锻体三式》练气,无不是自外而内的“笨法子”,幸而走了一条生冷不忌、融汇百家的路子,竟给他误打误撞创出《屠灭观想法》乃至内外兼修的《屠灭锻兵术》,渐渐重意不重气,更不重招式,及至融汇《乙木诀》、《刀耕谱》等法门种下刀种心根,更是舍心意外再无他物,彻底将半步神通的境界稳固,这才有了不久前硬接鲁绝哀一刀的壮举,毕竟刀气尚可磨、神通意难敌。
今日他首次见到读书人中身具修为的大儒,特别是那心意不出而灵气相随的玄妙境界,几乎超出了意、气法门的范畴,虽不及道,也不及神通,但比之能以虚化实却未脱灵感窠臼的半步神通要更进一步,几可谓之神通雏形,老一辈宗师千锤百炼出的高深境界,确非刘屠狗这等江湖后进可以企及。
孟夫子弟子,确实非同凡响。
当然了,境界有高下,生死无藩篱,真个拼命,刘屠狗能接鲁绝哀一刀,这位大学士却未必能挡刘二爷一刀。
刘屠狗见猎心喜,一时间虽脸上不动声色,而心湖中已是念头纷呈。
就见晏浮生行礼罢,缓缓开口道:“今上登基以来凡一百六十载,英明睿智、政通人和,论及享国之久,纵穷搜史册,亦不多见,可见陛下身体强健,远非常人可比,即使偶染微恙,自有上天庇佑,当可逢凶化吉!区区异象,又何足道哉!”
“殿下身为皇子、又是王爵,切不可言语无状、自乱阵脚,若因此助长了城中恐慌、惊动了今上,殿下罪莫大焉!”
“诸位,兰陵殿下纯孝,忧虑陛下病情,一时口不择言,在座诸公当知晓其中利害,出了此楼切不可胡言乱语,坏了殿下清誉!”
所谓大学士,乃是可以与武侯并肩同列的紫衣国士,虽未必执掌实际权柄,所享尊崇恩荣却还在诸位执政之上。
此时的晏浮生再无先前才高自负、高谈阔论的狂士模样,而是名副其实的饱学鸿儒、无双国士!
几句话出口,一众陪客俱皆凛然,纷纷应诺。
自知失言的姬天行原本脸上乌云密布,此时方才稍霁,不由面露感激之色,向晏浮生郑重回礼。
晏浮生坦然受之。
姬天行微微停顿,又朝众陪客们团揖一圈:“诸位,今日且到此为止,改日有暇,小王再设宴相邀。”
这便是逐客了,一众陪客早没了饮宴的兴致,再待下去只会惹祸上身,当下连忙就坡下驴,回礼后纷纷离席下楼。
他们这一动,整个匹夫楼中的食客如梦初醒,立刻闻风而动,不一会儿工夫,楼前的车马便几乎走了个干净。
偌大一座匹夫楼人去楼空,三楼之上只剩下姬天行、晏浮生、孟匹夫和刘屠狗这寥寥数人。
刘屠狗原本不欲趟这趟浑水,毕竟身为镇狱侯亲军校尉,跟一位宗室王爷不清不楚甚至与闻机密,这可是大大的不妥,传了出去落个吃里扒外的名声都算轻的,但凡镇狱侯爷心眼儿小些,恐怕是后患无穷。
只不过自打姬天行失言之后,孟匹夫原本不曾外泄半点的气机就如江河水涨、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庞大无比、力量雄浑,将他一口吞入、牢牢罩定,竟是上楼容易下楼难了。
刘屠狗怡然不惧,大马金刀地坐在原位,目视兰陵王,无声地咧嘴一笑。
姬天行眉峰如剑,眼角与唇线也有着刀削般深沉的轮廓,五官虽与俊美无缘,但胜在棱角鲜明,显得刚毅果决。
他此时再无先前那般礼贤下士、谈笑风生的温和模样,见状只是微施一礼,沉静道:“刘兄且安坐,小王和孟楼主并无恶意,只是希望兄台留下做个见证,他日镇狱侯乃至父皇问起,兄据实以奏便是,也免得父子猜忌、兄弟相攻。”
他负手在楼上踱步,边走边轻声道:“说起来,父皇在位的这一百六十年之中,诞下的子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可惜多数都没能活到成年封爵的那一天。父皇伤心伤得多了,又怕在位日久、子嗣繁衍拖累宗室,索性立制,只将灵感境以上或是郡王以上的子嗣计入嫡脉,且是以破境或封爵的先后排序,而不看其年纪长幼、生母是谁,其余子嗣即便是皇后所出,若不成器,亦只能享受一代的富贵。”
姬天行猛地停下,回身看着刘屠狗:“你只看我如此年纪,竟能位列嫡子第七,便知一百多年中有多少明枪暗箭、夭折早逝的惨事了。每次午夜梦回时细细思之,小王都不免忧惧惶恐、汗湿枕被!”
刘屠狗收起笑容,微微侧头似是回忆起什么,淡淡地道:“你倒是实诚,我听手下人说,甘州的公西氏少主近日要代父入京谢恩,他也是个喜欢交浅言深的实在人,你不妨见一见。”
黑鸦校尉在说到“实在人”三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却听不出是贬是夸。只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愿与不愿,他刘屠狗都已被卷入这大周天子之位的夺嫡之争了,恐怕今日之后,许多人会将他视为兰陵一党,甚至将此视为镇狱侯的一种表态。
恰在此时,孟匹夫将笼罩在他身上的气机收回,略微低头、眼帘低垂,好似一个不起眼的奴仆般垂手侍立在窗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刘屠狗瞟了孟匹夫一眼,这正是咬人的狗不叫,明明瞧上去像是个朴拙寡言的老实人,阴起人来端的心狠手黑、毫不拖泥带水呐。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叹了口气,不论孟匹夫所为是出于姬天行或晏浮生的授意还是临时起意自作主张,他刘二爷争强好胜、不肯稍弱于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性子怕是被人摸透了,竟然一时不察被人摆了一道。
姬天行听了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转而再次向晏浮生恭敬行礼,问道:“小王年幼无知,惊惧之下竟致乱了方寸,实在惭愧。只是如今异象既出,朝野人心不免动荡,不知大学士何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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