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与青屏之北,天水雪原南端,一个青衣长剑的年轻人正徒步顶着风雪北行。
他面容俊朗,意态悠然,步伐散淡而疏懒,如同一个仗剑去国的游学士子,极易让人心生好感。
这一路上,他已经不止一次被沿官道南奔躲避兵灾的好心人拦住,却只是摇头笑笑,在对方不解和痛惜的目光中往北而行。
他自然也不止一回撞上闻名甘州的天水刀客,这些逃命路上仍不忘顺手劫掠的好汉,在这位和善年轻人面前无一例外地撞了个头破血流。
然而年轻人也算不得路见不平慷慨拔剑的正道英侠,只要这些绿林好汉不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他也就识趣地对路途上的血色视而不见。
甚至,他往往还会饶有趣味地驻足片刻,细细端详那一张张被恐惧与痛苦扭曲的脸庞,细细品味那一声声包含着不甘与悔恨的哀嚎。而行凶者被杀戮与财货女色刺激得红的眼眸、鼓起的青筋、狂热的神情,同样吸引了他的目光。
当殷红温热的血液流淌,当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当带着不同意味的嚎叫将这条官道变成惨绝人寰的鬼蜮,他既不厌恶,也不迷醉,只是带着单纯而温煦的笑意,就像一个孩子现了某种新奇而有趣的事物。
这笑意本身并没什么特殊的力量,只因年轻人一剑在手,就成了无人可以忽视的黑色光芒,照彻他目光所及之处,带给人冷彻心扉的平静。
数十万人南下,唯一人一剑逆流而上。
青衣年轻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一路笑,穿过无人的堡寨城镇,越过仍驻扎有数千兵马的青阳军大寨,终于看到了天水郡城的高大城墙,以及城墙下无边无沿的公西铁骑。
城将破。
城门摇摇欲坠,城墙上已浇灌了足够多的血。
天寒地冻,城内城外数万人口鼻中呼出的白气似乎不约而同粗重了几分。
城外人是因为兴奋,城内人是因为绝望。
攻守双方在人数尤其是高手数量方面的绝对差距,使这场原本可能吞噬无数血肉的攻城战显得有些虎头蛇尾。
青衣年轻人远远地观望,战场上千奇百怪的死状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队在战场外围警戒的游骑包抄而来,没有问询,没有审判,几十支闪着寒光的弩箭如雨般攒射而至。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密集程度,哪怕修成护体罡衣的练气巅峰高手也绝难全身而退。
然而青衣年轻人甚至有闲情逸致仔细端详这些游骑脸上的神情,或彪悍,或嗜血,或凝重。
直到弩箭临身,他才不知死活地舞动双臂,将自身护在青衣袍袖之下。
密集的弩箭击打在青衣年轻人的长袖上,竟出刀剑相击才有的金铁之声,无一例外被看似单薄的衣袖阻挡,最终无力地坠落在地。
游骑头领是一名练气初境的小旗,这种修为在同级军官中已算得上出类拔萃,完全可以在寻常军伍中捞个校尉当当,也只有大军斥候和白狼骑这类最精锐的部队才能这么奢侈。
带队小旗见状,毫不犹豫拔出马刀,低喝道:“杀!”
虽然青衣年轻人一手铁袖功出乎意料的强大,几十名游骑脸上却无半分动容,随着百夫长一声令下,纵马冲锋的同时齐刷刷顺势拔刀。
没有呼喝,没有言语,只有锋利而沉默的刀丛。
箭雨中毫无损的青衣年轻人悍然出剑。
即便是境界最高的百夫长也没能看清那剑的模样,因为伴随着青衣年轻人出剑的动作,从剑鞘中被拔出的并不是雪亮的剑刃,而是一条黑灰色的灵气长蛇,或者说是……剑气!
貌不惊人的灰蛇迎风就长,瞬间蜿蜒十余丈,蛇身如长鞭般猛地横空一扫,冲得最快的十几名骑卒当其冲,直接被黑灰色的蛇形剑气扫成了两段,
除去带队小旗及时从马背上跃起,后排剩余的数十人措手不及,没等躲避就被死去同袍的尸体或者活人身躯硬生生撞飞。
无主的马队立刻就炸了窝,几十匹军马紧紧挤在一起向着青衣年轻人所在的方向猛冲。
青衣年轻人手腕一抖,挽了一个剑花,那道黑灰色蛇形剑气如活物般灵活转向,如一条绊马索横截在疯的马群前方。
剑气何其锋锐,十几匹军马的前腿瞬间就被削断,随即被身后赶上的同伴撞得骨断筋折,哀鸣着步了主人的后尘。
一队精锐游骑被这一道剑气直接灭杀了三成,余下的也摔了个七荤八素,战力大减。
直到此刻,跃起在半空的小旗才堪堪落下。
他仓促之间将灵气集于双腿,勉强卸去了巨大的冲力,一个趔趄后就地一滚,总算安然无恙,而一连串的惨叫声几乎在同一刻响起。
他顾不上站起,伸手掏出腰间的玉质令旗,毫不犹豫地一把捏碎。
一股灵气从碎玉间升腾而起,如箭矢般窜上高空,炸成了一团血红色的流光。
这是精锐斥候旗队在最紧急时才会使用的传讯手段,一旦使用,往往意味着难以抵御的强敌,也意味着传讯旗队的覆灭。
见到头顶的血红色流光,还活着的游骑们眼睛瞬间就红了,不管事后是否还有人活着,他们这一旗算是从公西铁骑里除名了。
被人毁去令旗,从来是公西男儿最难以忍受的耻辱,而由百夫长主动毁去,则意味着他们已经切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意味着死战,意味着玉石俱焚!
既然肩负着护卫大军侧翼乃至保卫中军的重任,他们就绝不允许敌方的一兵一卒从他们身前通过,哪怕对方是一个剑气冲霄以一敌千的灵感宗师。
中军号角响起,大旗摇动,三支千人队在一名灵感境界都统与三名练气境校尉的带领下从军阵中奔出,直扑位于主战场边缘的这处小小战场。至于这三千人中是否还藏有高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青衣年轻人脸上带着赞叹神色,挥剑横扫,将誓死缠斗的十余步战骑卒割成了两段。
他低头躲过凌空激射而来的一把钢刀,缩成一团的身躯猛地窜起,如脱兔纵跃,一脚踩在悍勇掷刀的小旗的头顶。
不再理会被一脚踩塌颅骨而毙命当场的悍勇百夫长,青衣年轻人借力高高飘上半空,朗声长啸道:“郑殊道求见公西少主,无恶意。”
传遍战场的长啸声余音未绝,轰隆一声,天水郡城的南城门突然崩碎成无数碎片,整个门框轰然倒塌。
一位披重铠,提大铁戟的猿臂将军纵马撞烂了残破城门,当先杀出,身后铁骑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如此猛将,正是名闻甘州的青阳都统袁弘烈。他挥戟扫飞原本在攻击城门的公西士卒,大吼道:“儿郎们,援兵已至,随我杀!”
围城敌军阵型松动,此时不突围更待何时?留下步卒于十里外扎营,只带骑兵来援的袁弘烈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天水共存亡。梁腾想借刀除去听调不听宣的青阳军,也得看他老袁愿不愿意伸脖子。
虽说宋渔代表敖莽在甘州的势力与青阳军暂时结盟,但袁弘烈对那条只会躲在暗处择人而噬的恶犬根本没有一丝的信任。不管孤身前来的郑殊道有何依仗,先将自家立于不败之地才是正理。
甘州大小官员将领私底下提到父亲都统儿校尉的青阳军,多有称之为袁家军的。这话不能说错,但多少有些夸大。
毕竟袁家只是个本地的小士族,比之公西氏这般拥有封地私军的大名不可同日而语。一万步骑,真正是袁家下了血本能够牢牢掌控的,其实只有战力最强的三卫骑兵。
至于那纯粹是鸡肋的七千步卒,没了可惜,带在身边又嫌累赘,被袁弘烈扔在十里外大寨内自生自灭,跑不跑得掉全看造化。反正只要保住三卫骑兵,袁家就能继续屹立不倒。
负责给这三千袁家精锐断后的是一名年轻的校尉,黄袍银甲,提一杆亮银大枪,身量虽小,招式却大开大合,侵略如火,一套破军枪法深得战阵冲杀的要旨。
次随父出征,耳濡目染不提,袁节先是担任厮杀最多的先锋官,又被父亲指派为全军断后,毛躁少年的眉宇之间多了几分煞气。
如果说三千袁家骑兵是一尾拼命想逆流而上的鲤鱼,袁节就是那条正在奋力击水的鱼尾。
前方被鱼头鱼身撞开的急流迅合拢,狠狠击打在鱼尾上,立刻碎成了无数血色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