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落在斯坦贝尔的脸上,还有桌布上,打湿了那些阳光,洇出点滴斑驳。
是的,他喷了将军阁下一脸。
艾琳娜的脸很红,手也很红,好像有火在皮下燃烧,像在白雪中洒下一片红梅,霎是娇艳。
他没有想到,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刚见面的艾琳娜小姐嘴里会说出这种话。她才15岁,正是用青春与梦想编制花冠的年纪。作为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儿,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向天发誓,镜子里那张脸很平凡,真的很平凡,这是他看过千万遍后得出的一个结论……哦不,是真理。
就是这么一张谈不上英俊,同样谈不上丑陋的脸,会让艾琳娜一见钟情?
他不相信,傻瓜才信!
他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说,因为有人教她,那句“我会努力的”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这不是一次单纯的会面,这是一场逼婚,当然,是以怀柔卖乖的形式。
斯坦贝尔终究还是没有放弃这种拙劣方法。
诚然,它很蹩脚,但不可否认很有效,因为他们抓住了自己的软肋,开始学着打感情牌。
克莱斯顿、斯坦贝尔与卡特?博那罗蒂等武将是绝没有这样的心机的,恐怕也只有“艾蒂亚”总督巴菲尔,那个习惯性带着白手套的老家伙才会想出这样的“毒”计,给自己来一手卧槽将。
艾琳娜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如果一口拒绝她的请求,很可能会对她的成长造成负面影响。
无论是从对待老班尼等人的态度,还有为孟浩宇、麦道尔等人报仇,因白浩、罗伊的事一怒之下诛尽“乔治亚”贵族,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对待自己人非常心软的人。
于是,这群厚颜无耻的家伙居然让一个可爱少女鼓起勇气说出那样的话。
她就像一个水精灵,干净的不含一丝杂质。
他狠得下心拒绝吗?
他狠不下心,但是又不能答应她。
有些人的婚姻是政治交易。有些人的婚姻是权钱交易。他不会这么做,更何况他连周艾、克蕾雅两人都没有摆平,有什么资格与道理再去沾花惹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不是所有美丽都可以拥抱。就像星光因为遥远,才美丽到震撼人心,一旦贸然接近,那些热会把人烧成灰烬。
“这些话……你是跟谁学的?”
他面朝艾琳娜,眼角余光却在扫视巴菲尔。
那老头儿耷拉着眼皮。好像在打盹。他跟斯坦贝尔、克莱斯顿等人有明显不同,脸上很干净,没有老年斑,也没有多少皱纹,想来平日里没少在这张脸上费工夫。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很帅气,是克纳尔公爵领有名的小白脸贵族。
艾琳娜说道:“不,他们……他们只是这样建议,真正的决定权……在我自己手里。”
“我想这么做,所以……才那么说。”
“你想这么做?”唐方收回目光,一脸错愕望着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我知道。”她咬着嘴唇说道。眼睛里闪着一种叫做坚定的光芒,只是配上眉梢几许稚意,显得很可爱,叫人认真不起来。
她说道:“我想,这大概便是政治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嘴里说出“政治”两字,这不可爱,这很悲伤。
唐方觉得她这样的年纪更应该像唐芸那样去追求一些美好又遥不可及的事物,尽情享受青葱岁月与大好年华,而不是被“政治”这种沉甸甸的东西绑架。
他摇摇头,试着去苦笑。但却发现怎么都笑不出,脸上的肌肉仿佛僵住。
她的脸上多了一抹黯然,明亮的眼也蒙上一些浊色:“你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也可能是好笑,但是请不要怀疑我的决心……娶我好吗?我会学着做一个好妻子。就像古书上那些东方人一样。”
斯坦贝尔与克莱斯顿直勾勾望着长桌上仿佛凝滞的阳光,如同石化。
沉闷的气氛再一次充满整个房间,然后被浓烈到有些刺眼的阳光点燃,化为没有温度的火焰,淹没长桌左右的一切。
唐方没有回话,他只是推开椅子站起身。离开那个被阳光充满的位置,走到艾琳娜面前蹲下,凝视着她雨露般的眼眸。
阳光下,有微尘在轻舞飞扬,泛着柔和的金黄,在他跟她的面前静静徜徉。
他伸出手,放在那片咖啡海洋,很随意地揉揉她的头,笑着说道:“艾琳娜,你还小……我答应你,等你长大了,懂事了,我会娶你的。”
说完,很温柔的在她额头轻轻一啄,起身往门外走去。
唐林跟着离开座位,迈步跟上去。
艾琳娜抬起手,下意识想摸摸自己的额头,却又在半途停住,眼睛里透着犹豫与迷茫。
斯坦贝尔的身体慢慢软化,一缕笑容攀上他的脸,看起来多了些生气。
卡特?博那罗蒂将面前那杯已经凉掉的咖啡喝干,他的动作看起来像喝酒,而不是一杯咖啡。
“我代表克纳尔公爵领的人民谢谢您,艾琳娜小姐。”
克莱斯顿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骑士礼。
唐方的话就像给他们吃下一颗定心丸。
婚姻,这个以男女结合为主要内容的事物,有时候被人当做一种交易,但更多时候却是一种纽带,用来维系某些人的需要。
生在权贵世家,所谓自由,有时候真的很奢侈。
艾琳娜呆呆望着唐方闪开后,将一切照亮的阳光。它们很明快,却谈不上温暖。
在听到那句话的一刻,她不觉得高兴,有种淡淡的失落与悲伤,还不到落泪的程度,又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情,是一种想哭却哭不出的感觉。
她很希望听到这样的话,又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
这不矛盾,因为她是一个人。具有感性的一面,也有理性的一面。
对唐方,她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更多的是不了解,或者说只是流于斯坦贝尔等人对他的形容。
另一方面,她知道克纳尔公爵领现在面临着什么样的难题,整个图兰克斯联合王国又是怎样一种局势。
她继承的公爵之位既不是财富,也不是荣耀。而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足以把她压的粉身碎骨。虽然有斯坦贝尔、克莱斯顿等人搀扶,但是凭他们的力量远远不够。
唐方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
她必须以自己为代价,把克纳尔公爵领绑上“晨星铸造”的战车。因为她,还有克莱斯顿、斯坦贝尔等人所图谋的,不仅仅是度过眼前难关,以后的改革、平衡、征讨、制约……都需要借助唐方的力量。
只有成为他的妻子,或者说未婚妻,才名正言顺。
斯坦贝尔、克莱斯顿等人都是武将,其实在图兰克斯联合王国这样的体制下。所谓的武将,或多或少都带着“政客”属性。
既然带着“政客”属性,自然习惯用政客的方式去解决非军事问题。
艾琳娜是一个少女,因为责任与出身,以及大家的期望,便要牺牲自己的人生,背负起这样的政治婚姻。
非常残酷,又无可奈何。
她很聪明,更比同龄人成熟,虽然面对唐方、斯坦贝尔这个级别的人物依然很稚嫩。却还是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学着去接受,去适应这种残酷。
既然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哪怕流着泪。也要走下去。
她很了不起,就像她的父亲那样。
………………
把一颗干净的珍珠丢入肮脏的下水道,它还会干净吗?
唐方走的很慢,皮靴踏在走廊光可鉴人的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唐林从后面追上来,压低声音问道:“你真的要娶她?”
唐方说道:“看到他们的努力与牺牲。我很惭愧。你不觉得他们与格兰特、克蕾雅那些人很像?虽然出身不一样,眼睛里的光芒却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政治会毁了她。”
“唉。”他长叹一声,说道:“我说了,我很惭愧。”
追根溯源,艾琳娜是被他拉下水,如果没有当初一席话,斯坦贝尔与克莱斯顿又怎么会把继承权的念头打到女孩儿头上。
当他看到她眼眸深处那片像水洗过一样的碧空,便开始后悔。
他真的不应该把这样一个干净的女孩儿卷入图兰克斯联合王国的政治风暴。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艾琳娜答应继承公爵之位,甘当他手中一枚棋子。
如今女孩儿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样的请求,于情,他不忍心伤害她的感情,于理,他对她怀有愧疚,应当给予补偿。
他只能答应下来。
所以说,巴菲尔的感情牌打得实在漂亮。
斯坦贝尔与克莱斯顿游说那么久都以失败告终,而艾琳娜以巨大勇气战胜羞怯的一句话,却让他无路可退。
唐林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娶她,克蕾雅与芙蕾雅怎么办?”
通向“座天使号”所在密封港的道路很冷清,连走廊的光芒都有些昏暗不清。
唐方沉默了好久,直至“座天使号”遥遥在望,才呼出一口闷气,说道:“我不会娶她。”
“那你为什么答应她?”
“我只是说等她长大,等她懂事。只是在我看来,她长大还远,懂事更远。”
唐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哥,你这样玩文字游戏真的好么?”
他抓住面前扶手,望着几乎占据整个港湾的庞然大物:“其实斯坦贝尔那些人要的只是一个连接‘晨星铸造’与克纳尔公爵领的纽带,当康格里夫的所有政治抱负实现,我娶或不娶艾琳娜,已经没有区别。”
“相信那时候她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唐林望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说道:“大哥,辛苦你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从来不会像你一样想那么多,好像……以前的你也不会,但是从前线回来,你变了好多,我知道。这样的改变一部分因为经历,但更多的是迫于无奈。”
“现在,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而我。却不能帮你分担些什么。”
他欣慰地笑笑,说道:“唐林,你真的长大了。”
说完,忽然露出一脸玩味的笑容:“你可以的,可以帮我分担些事情。”
“哥。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唐林拍着胸脯说道。
“去勾搭艾琳娜……她很不错。”
“这就是‘座天使号’?果然比‘晨星号’宽敞。”唐林好像没有听见。
“何止宽敞,它根本就是一座小型空间站。”唐方笑了笑,没有多言,迈步走向连接通道:“走吧,上船,让他们带你参观一下咱们的新旗舰。”
唐林说道:“嗯,一下船就同去观景舱了,我还没去见白浩、罗伊他们。”
………………
唐方与唐林回到“座天使号”,艾琳娜被克莱斯顿引去一间卧房休息。
斯坦贝尔赶去指挥中心安顿相关事宜。会谈过程中一直不曾说话的巴菲尔没有立即赶回“艾蒂亚”,而是来到军港一处景观区。
有人工开凿的潺潺溪泉,也有成荫的绿竹,天空是不耀眼的虚拟太阳,照亮这座钢铁城市中唯一的绿地。
时值深夜,景观区显得有些冷清,植物们伸展枝叶,随着中央空调吹来的微风轻轻摇摆。
靠近喷泉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桂树不怎么浓密的叶在她的肩头与侧脸洒下一片斑驳光影。
她摘下架在鼻梁上的黑色近视镜,放到右手边一本书籍扉页。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八个字在镜光下变得有些散乱。像午后时分树梢沉淀的阳光。
“坐吧。”
巴菲尔坐在她左侧,望着对面一株夹竹桃鲜艳却有毒的花蕊怔怔出神。
“他答应了?”
“他答应了。”
“……”
然后是一阵沉默。
风继续吹,送来花香与湿意。
“你这样做真的好吗?”巴菲尔干净的脸上露出几许疲态,不只是年事已高。不胜长夜煎熬,还是因为政务繁重,身心劳顿。
凯莉尼亚拨开被风吹乱的长发,说道:“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唐方,他过于感性,这样不好。”
不错。让艾琳娜当面求婚的策略并非源自巴菲尔,而是她。
“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
她没有立刻作答,抬头扫过观景区半空漂浮的小岛,看流水淌成一条条银线,落在下面的清池飞溅起晶莹的水花。
那些湿气折射着来自虚拟太阳的光辉,扩散出支离破碎的彩虹。
“不用谢,我们只是各取所需。”
巴菲尔无奈苦笑:“要不要这么冷淡?”
“我早该死了的。”她平静的看着水升水落,然后摔的粉粹,有忧伤涌上眉梢:“只是还有些心愿未了。”
“我忽然很羡慕哈林顿。”
“哈……林……顿……”她轻声念叨那个人的名字,忧伤如潮水一样漫在脸上。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言,想了想,转移话题道:“他真的很幸运,能够有你这样的朋友。”
这句话里的“他”,不是哈林顿?哈里斯,是唐方。
凯莉尼亚苦笑着摇摇头:“这何尝不是我的幸运,不……我们的幸运。”
“是啊。”巴菲尔揉揉微寒的老腿,抬头仰望天空,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道:“老公爵可以瞑目了。”
她拿起右手边的近视镜,将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抱在怀里,起身往观景区入口走去。
“这里湿气太重,对你的身体不好。”
巴菲尔没有动,依旧仰望天空那几朵虚构的云团,好像康格里夫在对他微笑。
他是老公爵最倚重的人,也是最信赖的人,同样是最好的朋友、战友,还有……酒友。
凯莉尼亚踏着通向侧门的青石小径,消失在青竹掩映的地方。
虽然登上“晨星号”不久,她却已经是最了解唐方性格的几个人之一。
她知道他不可能答应克莱斯顿的提议,艾琳娜还小,这样做很不道德,而且他不能无视克蕾雅的感情,更加讨厌把婚姻与政治混为一谈。
哪怕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仍然习惯做一个平凡人,试着无愧所有人,试着无愧本心。
这可能么?这不可能!
凯莉尼亚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无奈,那些命运里的残酷。
“晨星铸造”如果只是“晨星铸造”,它永远不可能成为一种推动历史前进的浪潮。
唐方如果只是一个商人,他永远不可能真正实现格兰特、克蕾雅、丘吉尔等人的理想。
“晨星铸造”必须继续壮大,但不仅仅局限在商业领域,唐方同样要改变自我定位,而不是只依靠那些小聪明。
他必须辐射自己的政治威望,让所有人提起“晨星铸造”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一个企业,而是一种政治理念。
只有这样,他才会拥有真正救赎蒙亚人民的资本,而不是像一伙管杀不管埋的强人那样,只是用暴力摧毁斯图尔特家族,却无力创世纪。
在凯莉尼亚眼中,“迪拉尔”是一个原点,不是一个起点。
他真正的起点应该在这里,在“阿拉黛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