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犹豫再三还是下了楼,等她拖沓走下最后一阶楼梯时,才惊觉自己不应下楼,这小青的哥哥怕是见自己硬的不吃打算来软的了,但她方才下了楼时,小青哥哥也看见了,再用什么借口避着也不大好,于是索性大大方方的推开了门出去迎他。
小青的哥哥见她出来,眼睛一亮忙迎上前来,开口文绉绉的,锦华想起他同小青虽是兄妹,却又有天壤之别,无由觉得好笑,好笑中还有一点心酸。
他说,舍妹今晚生辰宴会,妹子说荣小姐最是疼惜她,非要你在不行,荣小姐,可否赏脸赴沈某人的约。
他边说边敲了敲他身后的车窗。
锦华看见,在他身后的车子里,一个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扭着身子从后座拿了一个大盒子,之后下了车,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锦华目光在那盒子上跳了跳,盒子用的是上好的白色丝绸裹布,布上坠有白色的米珠,看起来华贵异常倒不像是盒子,像是艺术品了。
这盒子里,若她猜的不错,应当是城东那边一个法国人开的成衣店里的礼服,在荣家没出事前,她极喜欢这家的衣服,父亲总是拿这家店铺的衣服当做礼物给她,至今她仍旧记得自己收到这家第一件衣服的情景,那一件衣服让她开心了有半个月之久。
念起旧事,锦华眼中有几分黯淡,小青哥哥见她神色不对,开口问道:“荣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讲给沈某,沈某人愿意为荣小姐解忧。”
说得好听,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清楚吗?锦华心里暗骂,但她面上依然是笑盈盈的,跟个没事人一样,她接过了小青哥哥递过来的盒子,道谢。
“谢谢您了,您可真是有心。”
小青的哥哥看着她,见她道谢,脸有些红,眼睛打量了她半天,忽然拍头。
“瞧我这脑子,只记得送衣服了,忘了鞋子跟饰了,小青说...”
锦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无非是小青说她现在穷困潦倒,连基本的头面都没有。锦华笑了笑,没有当做一回事,笑话,现在还管什么鞋子不鞋子,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她去不去还是一回事呢。
这小青的哥哥拍完头又伸手抓住了她:“荣小姐请上车吧。沈某人带你去挑选几双鞋子,顺便买些饰。”说着,他开了车门,在锦华面前做了个恭迎的姿势,一双桃花眼冲着她颇为调皮的眨动。
锦华心里一阵凉意袭来,她不着意一只手摸了摸衣袋,下楼时,她将荷包带在了身上。此刻想想她越觉得此人使得是调虎离山之计。锦华想着这事,冲他一瞧,眼睛有些花,赫然看见一只笑面老虎,惊的她一哆嗦钻进了他打开的车门里。
小青哥哥为她关上了车门,自己则坐到了前车厢,之后扭着脸对她笑了下,又扭了过去。
待锦华坐稳了,车子这才缓缓开动。坐进车子,锦华四下一顾有些震惊,因为这车子的内饰完完全全就是从前自己的那辆,白色的天鹅绒铺满了整个车的内壁,车子的坐垫是刺绣的玫瑰花,同时车内还有一张可供折叠的桌子,桌子是核桃木的,刷着白漆,桌子上放着点心和茶具,这茶具是一套的,都是粉底白花。与此同时,座子上面还放了一支玫瑰花。
“这?”锦华有些激动,她笑着,眼眶里盛满了泪水。
“是小青喜欢的,我就置办了。”小青的哥哥谈吐温和,提起小青,眼底有化不开的宠溺。
锦华听了这些话,原本的惊喜和开怀淡了下去,心里五味杂陈。小青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照旁人看,锦华待小青更多是像妹妹而并非仆从,但照锦华看,其实她更多的是把小青当做宠物,心情好的时候就百般对她好,心情差的时候,比如前些日子,她骂她贱骨头。
现在,她和小青又是什么关系呢,昨晚的刺杀,她又有没有参与其中呢?锦华觉得头疼。
一路无言,鞋店很快就到了,位置是在那家法国人开的服装店旁边,锦华知道这也是那个法国人开的店铺。
店铺有着木刻的招牌,1emagasindechaussures。
鞋子的式样很独特,摆放在玻璃橱窗内,锦华刚下车就被橱窗内展示的一双白色高跟皮鞋吸引了目光,鞋子的皮子跟做工都很好,是极简单的款式,但即便是简单的款式光凭鞋子的质感,恐怕也要不少钱,想到这一点,锦华收回了对着橱窗的目光,在车上,她想了想说什么也不能参加小青的生日宴会,如果她去赴宴的话,他们对付她,怎么想都是易如反掌。
“喜欢就去试试吧。”锦华被小青哥哥的声音吓住了,她扭过头对着他,面无表情:“不喜欢。”
“那双怎么样?”小青哥哥指了指橱窗的某一处,锦华扭过了脸,一下被小青哥哥拉住了,拉进了鞋店。
出来迎客的是老板娘,这里的老板娘她是认识的,老板娘是她幼年的钢琴老师。
“锦华,你可是好久没过来了。”老师很惊喜,走过来和她拥抱,亲了亲她的脸,锦华支支吾吾的应付,这一次她说的是法语,她猜小青的哥哥不会说法语,果然这次他没有跟过来。老师有些奇怪她用法语,老师会中文,很多时候她喜欢用中文和锦华说话。冷不防锦华用法文跟她聊天,她虽奇怪可也没有在意。拉着锦华说了些亲昵的话,又问了问荣家的情况。关于荣家的事情锦华不想多说,老师没有再问,接着又给锦华推荐了几款新流行的鞋子,其中有那款白色的鞋,锦华拿着那双鞋子爱不释手,老师打趣,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款式了,太素了,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锦华没有回答,人总是会成长的,喜好的变化也是会变化的,她笑了笑,脱了脚上的鞋子,将脚小心的放在那双白色的鞋子里试脚,鞋子有些顶脚,她踩着不大舒服,就脱了鞋,老师手中还有另一个款式,那是一双镶有珍珠和水钻的鞋子,在灯光下亮闪闪的,是她过往喜欢的款式。
“锦华,试试吧,这双鞋子是我特意为你留的。”
锦华没有接鞋子,看着老师,心里酸涩:“老师,这已经不是我可以穿的鞋子了,我穿着旁人会笑的。”
“它适合你。”老师依然在坚持。
适合吗?锦华看着鞋子,想起去年自己生日宴上,那些华贵的衣裳和亮闪闪的鞋子,父亲亲手给自己戴上了钻石王冠,所有赴宴的人都说荣家锦姐儿美的明艳和张扬,是上海滩的小公主。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又何必再提往事。
锦华苦笑了一声,接过了老师手上的鞋子,将脚伸了进去,鞋码刚好,舒适度也很棒,看的出老师的用心。可这一双鞋配着身上的这件衣服却使她更像是童话中的仙度瑞拉,可她没有王子来拯救,独立的华丽只能衬托出一个人的灰败。
这时候小青的哥哥走到了锦华身旁,他看着锦华脚上的鞋子对老师说:“就这双,打包吧。”
锦华犹在思绪,没有反应。老师笑着拒绝了,像是看孩子一样温柔的看着锦华,说,这鞋子当是我给她的礼物吧。
说完又问锦华“要不要去看看大卫店里的衣裳?”
锦华回过神,眨巴了眼睛,挽住老师,嘻嘻笑:“有喜欢的老师可以送给我吗?”
“这得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了。”老师也眨巴了眼睛,心里越心疼锦华,因为锦华在挽住她的时候偷偷塞给了她两枚银元。
她多少已经听说了荣家的事情,虽然她和丈夫来自法国,但在这法租界扎根了数十年也自然是知道上海滩的人情世故。
锦华挽着老师走进了隔壁大卫的店铺,大卫正叼着烟斗给橱窗的木偶模特换衣裳,看见老师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二人拥吻,接着大卫又叼起了烟斗,给模特换衣服,老师则一脸幸福的看着大卫的背影。
二人是夫妻,结婚已经有二十年了。
大卫极有效率的做完了手上的活,然后兴头极高的跑到老师身边汇报今天的成果,两人用的是法语,锦华多少能听懂些,掩着嘴偷笑。
之后老师不知道又跟大卫讲了些什么,大卫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让锦华试衣裳,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灰等等,几乎快将店里的衣服试了个遍,最后大卫一脸心疼的将一件银色镂空花纹大摆礼服裙递给了她,那是大卫修改了好几年快要完工的衣裳,大卫称它为艺术品。
“老师!”看见大卫手中的衣裳,锦华求助的看向老师,老师摆摆手,一副调皮的样子说:“我送给你的礼物,大卫也应当觉得开心。”说着她一脸幸福的看向了大卫,大卫也同样一脸幸福的回望。
锦华接过了衣服,在试衣间折腾了一阵便出来了,衣服略微有些偏大,看样子大卫是做给老师的。
“be11e”看见锦华的一刹那,大卫有些激动的出了一声感慨,而一直跟着锦华,此刻正在店里转悠琢磨给妹妹带什么回去的妹控狂人徐某人也满脸惊艳之色注视着锦华。
锦华看了眼老师,有些抱歉的对大卫说:“大卫,看来我并不适合。”大卫恍然大悟,之后兴冲冲的跑到了店后,过了一会儿拎了件衣裳出来,和银色镂空花纹大摆礼服同款式,尺码小了一些。
大卫见老师瞪了过来,连忙解释:“这一件绝对是为锦华做的,亲爱的,我觉得锦华就像是我们的孩子。”
他们在一起二十年一直没有孩子。
老师脸色暗淡了一下,看着锦华,绿色的眸子里有了丝神采。
“试试吧。”老师看着锦华微笑。
“好。”锦华接过了大卫手上的衣服,她很快跑进了试衣间,在踏进试衣间的一刹那,她泪如雨下,这些日子里,父亲那些所谓的朋友无时无刻不在堵着她逼债,她没日没夜都在崩溃的边缘,但是她年幼时的钢琴老师却给了她像家人一样的温暖。
“锦华,你真的该站起来,努力生活了。”锦华低语,她说给自己听。无论是为了荣家的复兴还是大卫和老师的关心。
锦华换了衣服,大卫尺寸拿捏的很好。衣服很合身。
锦华走出了试衣间,看着镜子前的自己。
明媚动人,贵气逼人。这是半年之前的荣锦华。
“锦华。”老师喊了她一声,锦华扭过头,见老师捧着一个王冠,正是去年生辰父亲给她戴的那顶。
老师把王冠递给了大卫,大卫则捧着王冠缓缓走到了她的面前将王冠戴在了她头顶:“mapetiteprinnetbsp;大卫的身影在那一瞬间和父亲的身影重合,锦华再也抑制不住伸手抱住了大卫,泪流满面。
“爸爸。”那个人,她的父亲,给了她所有的荣光,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爱。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抱歉,她再也说不出其他。
大卫听见锦华的喊声,激动的老泪纵横,挽着锦华和老师相拥。
“锦华”老师也湿了眼眶。忽然她也开心起来“j‘aiunenfant.”
“咳咳。”徐某人的出现打断了“一家三口”的温情时刻,老师看着徐某人冲着锦华眨了眨眼睛“孩子,约会愉快。”
锦华知道老师会错了意,刚想开口辩解,就被老师眼神指使的大卫推了出来。“宝贝儿,约会愉快。”
锦华走出店门时,扭头看了看店内,大卫和老师在接吻,他们很幸福。
“荣小姐,上车了。”徐某人亮着一口大白牙冲她喊道,他拉着车门,颇为绅士的邀请锦华上车。
锦华拿下了头顶的王冠,看着王冠笑着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然后便一脸坚毅的坐进了小轿车内。
在鞋店里,她不仅仅塞给了老师两枚银元,她是把带着银元和房契的荷包塞给了老师,如果徐某人想要对她做什么手脚,那么她也定然不会让他再拿到房契。
至于那场鸿门宴,就各唱各的吧,她定会陪他唱了这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