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当做什么?当做人了吗?
没有,我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人,我把他当做……我心底的佛,我心底的神,我心底的仙!我把他当做轻抚杨柳的春风,当做夏日清冽盛开的碧荷,当做八月金秋暗香浮动的桂花,当做冬日枝头碎雪覆盖的寒梅……当做这世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来仰慕,来珍惜,来朝拜。
但是忽然有一天,我最珍视的,觉得最美好的东西忽然狠狠地反击了我,让我痛不能言,泪无可遮。
可是,我依然把他当做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萧折靡低着头,潋滟的双瞳里分外晶莹通透,仿佛有一湖碧水在微漾,唇边带着美好而悲切的弧度。
殿下永远是我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只可惜我不敢也不能再亲近而已。
“这……不都是殿下惯的吗?若嫌臣女放肆,那便请殿下治臣女的罪吧。”
她转过头来仍然低着眉,脸上毫无痛楚一片柔和的轻笑,格外有恃无恐。重仪怒火仿佛在这一刻被“腾”的一声点燃,迈步走到她面前,指尖温度灼热,带着强势而不容拒绝的力度捏起萧折靡的下颌一抬,迫使她的目光可以直视自己。
他逼近她,目光危险语气阴沉:“你以为本宫不敢?”
萧折靡轻笑一声,目光冰凉地望进他深邃浩大的黑瞳。
她看见了,一朵花无声颓败萎落。
重仪太子刹那松开了她,并后退了三步,像是嘲讽别人又像是嘲讽自己,只是那清雅皎洁的容色变得苍白,眸光恍惚而又清醒,悲凉而森冷:“你猜得对,本宫的确不敢。”
其实这世上哪还有他重仪太子不敢做的事,只是他不愿去做,不肯去做罢了。
萧折靡伸手拂了拂方才被擎住的下颌,那里带着隐隐的痛觉,可想而知他愤怒到了什么地步,但是,他忍了下去。
“所以?”
重仪太子转过身背对她,黑暗的夜色披了他一身,气度越发不可捉摸而飘渺。
萧折靡听见他沉吟许久后似乎下了决定,语气突然就变得比初见时还要寒凉平淡,疏离到言语间就出现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本宫自认此生,没有对谁忍让在意到这种地步,你撒气也好,无理取闹也好,刻意刁难也好,甚至借故折磨也好,本宫都不计较,一退再退,底线一压再压。蕉宁她是一个例外,如果你因为她而感到不悦,你可以说出来,这件事虽然事关重大,本宫也不是不能对你解释。但是你这样肆无忌惮,连本宫最后的尊严也随意踩在脚下了……”
“你不过,仗着本宫,纵容你。”
于是就借着这份纵容,步步紧逼,直到他退无可退,直到他痛如针扎,直到他血肉模糊,一片疮痍。上天啊,是否真的有上天神灵?若是真有,那么谁可以告诉他,他这一生从出生起到底是犯下了何等罪孽呢,十岁他躲在龙榻下,亲耳听到自己的父亲被虐杀,后来仇人做了他的父亲,霸占了他的母亲,他却还要强颜欢笑,步步为营,这么多年来他可曾睡过一天安稳觉?
这么多年来他可曾有一日醒来见到的不是波谲云诡的朝堂争斗,而是亲人的浓情蜜意?
这么多年来他可曾有一次放纵自己的本性,不必压在心底不露声色,任性而为?
没有,通通通通都没有。
现在,他连仅剩下万般保护,尽自己所能给与最大容忍的感情也留不住了。
他这一生啊……别的孩子十岁在承欢膝下,嬉笑玩闹,他已背负血海深仇昼夜学艺,不敢倦怠,别的孩子十五岁风华正茂,纯净习书,抱怨爹娘苛责,他已在朝堂倾轧黑暗中独当一面,身中奇毒命悬一线,别的孩子二十岁弱冠之年,正娶妻生子,建功立业,家庭和睦温存,他已翻云覆雨,手染鲜血,隐藏心性与名义上的父亲殊死搏杀,脚下踩着成堆的枯骨爬上云端。
很好,他这宿命,注定什么也得不到。
除了失望,就是死亡。
重仪太子回头看了一眼,就一眼又立刻转回来。夜色中她依旧美得让人心醉,美得让人窒息,美得遥不可及,但她永远也不会再属于他了。他冷笑一声不愿再想,挥袖大步流星回往自己的卧房。萧折靡看着他的背影,忽觉萧索而孤独,还有排山倒海般倾覆汹涌而来的无边暗淡在胸口叫嚣。
她艰难地笑了笑,只是也并不比枝头的枯叶好看多少。
“殿下曾经不也是吗……不过仗着,我仰慕你。”
……
那一夜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包括范序之等人寄予最后希望的狱章六主,竟好似都消失了一般,整整三日连一根头发丝都瞧不见。
而豫州案也已经水落石出,当即重仪太子写了一道奏折率先派人快马加鞭递呈帝京,随后才处理好剩下的豫州事务,又逗留了两天才启程回京。主要是因为原观澜知府徐世中刚刚升任豫州刺史,作为目前整个豫州境最大的官员,又加上大批官员落马,五大家族被拔除,要平定民心,扶植忠心的新官商势力,若是没有太子压阵,怕是徐世中很要头痛一阵了。
一封朝奏九重天。
信使在五天后抵达京都,将东宫太子的奏折面呈圣上,时值早朝。于是前一刻还在气度雍容地抬手,对各部官员要钱的奏本微笑:“好说,好说,都成,都成。”的圣上和颜悦色地打开奏折,十几息之后开始手抖,半盏茶后开始脸黑,整整一盏茶的工夫后圣上“啪”的一声合上折子狠狠掷在金銮殿上,留下一句“简直放肆!”便拂袖而去,小庄子见状连忙高喊退朝,心惊胆颤地跟了上去。
朝堂官员们面面相觑,第一瞬间担心的是——圣上刚刚答应给的款项现在还给拨吗?
有官员暗搓搓地上前去询问军机大臣枢密院院首这个问题,毕竟自从三司首辅胡大人不在之后,朝堂之上权力最大,最得圣上信任的心腹大臣就是院首了。
院首正在担心豫州那边的情况,听说一直没有收到狱章六主的消息,所以心中焦急,忧心忡忡地捡了太子的那封奏折来看,刚刚看完就恰好那群官员上来询问,顿时院首的脸色也如刚才圣上一般难看透顶,眼神想要吃人似的瞪了他们一眼,手上的奏折是太子写的,他可不能往地上扔,只能重重地将奏折压在他们手上,丢下一句话也拂袖而去。
“自己去问圣上要吧!”
一群官员缩了缩脑袋,这情况分明圣上正在气头上啊,谁敢上去要钱,后果肯定是钱没要到,自己家中的余粮也要被查抄。
“快看看太子殿下写了什么……”能把圣上和院首大人气成这样。
大部分官员全都聚拢来,手拿奏折的那名官员清了清喉咙,缓缓打开奏折,但见上面字迹容与风流,造诣非凡,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一件震动京华的大案——淮西道布政使范序之联合千丈峰诚意候连央、豫州刺史等人先后暗杀多名朝廷命官,包括监察御史,节度使和调任的布政使,并与五大氏族官商勾结垄断豫州附近的所有生意往来,意图控制整个淮西道七府三州,彻底变为私人封地。
在太子殿下抵达豫州查出线索时,豫州涉案官员唯恐事迹败露,竟胆大妄为,设计截杀太子殿下、折雪郡主、行营副都统等人,实属丧心病狂。太子殿下率淮北军杀回城中,与平乱军汇合,彻底铲除豫州毒瘤,其中观澜知府徐世中功不可没,业已提升至豫州刺史统管一州政务。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后面的一句话:与豫州大案相关的涉案人员共二百八十九人,全数就地处决。
全数就地处决?那可是封疆大吏,朝廷大员,竟然不等圣上调令,也不押回京师受审,竟然直接处决!
如此庞大的涉案人数,要查要杀,太子殿下居然一言而决?!
难怪圣上气成那样……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姬玄策气的不是太子的态度,而是那就地处决的二百多名官员……全都是他的属下!
偷鸡不成蚀把米。
还是上好的大米,换谁也要气得够呛。
数千里之外。
从豫州回京的东宫仪仗和平乱军正有条不紊地向前挺进,比起来时,队伍里多了一驾马车,里面坐着萧折靡和姗姗归来的施微。自从那晚决裂后,两人就好像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见面不说话,吃饭不同桌,连坐马车都不能同一辆。
……这可乐坏了方少爷。
成天的他就赖在萧折靡的马车边蹭啊蹭,念叨啊念叨,每次萧折靡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就掀起车帘,然后施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打在方少爷的嘴边——世界顿时清明一片。
万隐笑得分外贼贱,特意放缓了马速,回身对施微竖了一个大拇指,幸灾乐祸地称赞道:“好样的!一日不见,施姑娘的拳术越发进益了!瞧这动作,这姿势,这一气呵成的自然……”
施微幽幽地睨了他一眼,唰地放下帘子。
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但萧折靡总觉得他们俩回来之后,这气氛就有点不正常。
万隐吃了个闭门羹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正巧碰到来给郡主马车送东西的,他奇怪地一拉那人,问道:“这是什么?”
那人老实回答:“郡主要的糕点。”
果然!万隐心底抽搐,心想郡主越发能折腾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知怎么今早说想吃某某店里的糕点,馋得早饭也没吃。“哪儿买的?殿下不是说不用搭理郡主的无理要求吗?”
那人点头,面色十分凄苦:“是的,但是很快殿下又改口了,派小的骑快马去买,今早就出去了,转了三个城镇终于买到了……不说了万侍卫,说起来都是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