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盈跟在新衣后头进来,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尸首,再看李汐面色不改,施施然道:“原来公主还没死啊。”
“你……”李汐沉得住气,新衣却受不了,狠狠瞪了李盈盈一眼,下面的话却被李汐止住,只好悻悻地住嘴。
心知李盈盈的性格,李汐倒也不气,只是指了指地上的尸首,“皇后一人管理后宫,日理万机,难免有了疏漏。此事本宫原也不想麻烦皇后,只是此事关乎重大,又是后宫的事情,这才不得不请了皇后来。”
“公主是要本宫查出真相?”李盈盈示意连星退开,自己掀开那白布看了一眼,一脸嫌弃又复盖上,随后讥讽道:“公主平素树敌太多,如今连你的人都看不过去,想要你的命。”
“本宫请皇后来,不是听你说风凉话的,这次的事情,说是本宫的事,到底更像是冲着皇后来的罢。”见李盈盈目露不解,李汐继续说道:“皇后治理后宫期间,竟然出现了这档子事,无论是治理不力也好,分身无术也罢,皇兄以分忧为由立副后协力六宫,皇后届时无话可说了罢。”
李盈盈脸色微变,她到时没想到这一层,或者说没想到李汐会将这么大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到底是经历过大事的人,又深知李汐的为人,她很快便镇定下来,眉眼斜飞地看着李汐,“公主这话的意思,你是受害人了?”
“难道不是?”李汐挑眉反问。
安佑一直静默不语,此时此刻,他竟也不懂李汐究竟要做什么?
看了李汐许久,李盈盈忽然就笑开,她从来就没有看懂李汐,从前看不懂,现在看不懂,或许以后也看不懂。
这个女子在人前不肯露出丝毫弱点,但真让人又爱又恨。
她施施然坐下,一幅无谓的态度,“立不立副后,于我又何妨?难道公主以为,这后宫中,还有人敢于本宫作对的?”
“你倒是想得开,这宫里哪一个不是踩高拜低的,一旦皇兄稍有偏颇,他们便会见风使舵,皇后在宫里结下的仇怨,可向来不少呐。”李汐一脸戏虐的表情。
李盈盈看着她不语。
李汐继续说道:“此事可大可小,本宫如今还未令人呈报给皇兄。”
李盈盈何其聪明的一人,听到这里,已经知道李汐今日找自己,绝不简单。心中加了小心,她表面愈发的随意,身子懒懒的往后靠去,“你我也不是头次打交道,有什么话明说出来,大家都省心。”
她落落大方,李汐也不再藏着掖着,“幻樱出了事,女策眼下忙不过来,这件事本宫希望皇后着手调查,并且给本宫一个满意的答复。”
“本宫若是不应呢?”李盈盈冷笑着看她,以李汐的性格,怎么会向自己求救?这其中,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想到这里,李盈盈微微迷了眼,可迎上李汐含笑的双眸,她心里更加没底。
“皇后不应,本宫自然无可奈何。”李汐漫不经心地抚抚袖口,端起茶浅酌一口,抬首看向李盈盈时,眼中已经有寒光阵阵,“此事交给本宫来查也无可厚非,只是本宫心情不佳,难免有疏漏之处,若是冤屈了何人,也不是不可能的。珠儿虽然是在乾清宫当差,可后宫的人往来频繁,多多少说与她都是有接触的。”
李汐话中的意思很明白,若此事让她来查,只怕这毒害公主的罪名,即便扣不到李盈盈的身上,也会牵扯到凤熙宫。
李盈盈称霸后宫这样多年,何时受人这样威胁过?“你不会这样做。”
到底是幼年一同长大的,李汐的性情,李盈盈还是有些了解。
“为何不会?”李汐冷笑一声,起身行至门口,天边乌云压顶,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沉闷的味道,令人喘不过气来。她背光而立,阴柔道:“这些年来,你还未见识到我的手段么?但凡对我不利的,不择手段也要铲除。”
在那样犀利目光的注视下,李盈盈终于低下了头,她承认,自己比不过李汐,敌不过这个在朝堂之上挣扎多年的女子。
可她也不能就这样认输,她有自己必须维护的尊严与威信。
“此事本宫可以调查,但调查期间,你的人,不许插手。”声音一沉,李盈盈丝毫不退让。
她会答应,在李汐的意料之中,因此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浅浅一笑,颔首道:“此事若能成,只当欠了你人情,他日必定还。”
应付李盈盈似乎用了李汐所有的力气,因此李盈盈一走,她便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右手抚上眉心揉了揉。
安佑适才一直没说话,是因为他不知道李汐要做什么,就是此刻,他也不知这护国公主心中究竟作何打算?
只是她的疲惫是显而易见,他想着让李汐休息片刻,便招呼着章太医离去。
“安佑。”李汐却在他起身那一刻叫住了他,“你觉得,此事可能是谁所为?”
她声音中几不可闻的颤抖,令安佑不敢随意开口。这几年来李汐执政,护了炎夏的太平,可也在朝中竖了不少的敌人。
若但真是朝中大臣所为也就罢了,可……
“公主是担心,此事是十年前血案的延伸?”安佑低声问道。十年前的血案,几百条人命,李汐在其中既是受害者,却又并不无辜。
“我不知道。”李汐没有点头的气力,甚至连去深想的勇气都没有,那可是几百条人命,即便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放开,可心底终究是有心结的,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不在意?
她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会牵扯出什么,如果可以,她宁愿这次的事件,是李盈盈恨透了她而下的手。
“若但真是他们,公主意欲如何?”安佑没有忽略李汐的表情,问话却丝毫没有客气,直刺李汐心脏最深处。
“我不知道。”李汐轻轻地摇了摇头。
“此事未必是旧案,公主暂且歇着。”安佑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完便转身离去。
下毒的事,李汐再没有提起,李铮不知情,凤尘也不知情。只安佑、李盈盈、女策三方调查去。
已经是十一月的天,凤尘几人调查幻樱之死无果,而安佑这头更是没有进展。朝中却又动荡起来,原是东北地区今年又陷入了雪灾,灾情比蔓延了三个州,几乎占了炎夏四分之一的地。
官府紧急开仓赈灾,可贮备的粮食远远不够,消息传到京基时,那头已经路有冻死骨。
众人不得不暂时将调查的事情压下,致力于赈灾事宜。
朝堂之上,李铮道道命令下去,开了国库粮仓,有军队亲自护送,亲自挑选赈灾大臣,务求将灾情减到最小。
散朝后,又请了朝中大臣至勤政殿商议。
此次灾情之严重,连早已淡朝久了的李权都坐不住,三个元老少有的意见一致,百官看着竟也欣慰。
李汐来到勤政殿,正听魏子良说起东北的灾情,“三州官府储备粮已经告罄,知府衙门紧急从周边官府征调,可灾民太多,已经四下逃去,周边县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等官粮到,只怕灾情会更加严重。”
李铮眉头紧蹙,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当即下令道:“老爷子,此次赈灾事务,朕交给你亲自督促,粮草由凤家军亲自护送,各地关卡必须全力配合,一旦有延误灾情者,钦差大臣可先斩后奏。”
“老臣领旨。”事出紧急,凤铭自然不敢大意。
“灾情严重,各地不乏发国难财之辈,这方面的事情,还要劳烦六皇叔监察,但凡有人心思不正,以炎夏律法为基础,刑罚各升三级处决。”李铮又道。
李权起身领旨。
李铮待要去再说话,见李汐在门边候着,唤了他过去,“汐儿来了,说说你的看法。”言罢又赐坐上茶。
李汐行礼谢恩,看看众人,方才道:“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若等官粮抵达,只怕早已经尸横遍野。皇兄何不两头行事,官粮是要送的,官道固然是快速,可各地商人有他们自己的商道,倒不如弃官道走商道,这样一来便可快速许多。”
众人暗道有理,李汐又道:“无论如何快速,终究是远水难解近渴,等官粮送到,只怕早已经是蜉蝣千万尸横遍野。炎夏商户在各地皆有屯粮和物资,有离受灾地区近的,皇兄何不以官家的名义,收购也可,借用也可,只要能解燃眉之急,都可以答应。”
李铮立即道:“一切按照汐儿所言去做,另外再加一点,此次灾情中但凡有贡献的,待灾情过后,朕定有重赏。”又对安国候道:“舅舅,与各地商户交涉的事情,只怕要劳烦你去做了。”
“老臣自当义不容辞。”
李铮又给另外几人下了任务,各自领了命令去,勤政殿便剩下兄妹二人。
见李汐面色凝重一句不言,李铮小心翼翼道:“汐儿可觉得,朕的旨意下错了?”
李汐勉励笑道:“哪里,皇兄的旨意道道都在点上,皇妹只是在想,此次灾情一过,只怕朝中也该换一批人了。”
“汐儿的意思朕明白,此事交给六皇叔,想来他不会徇私的。”李铮道,见李汐脸上还有散不开的乌云,随口问道:“东北之地严寒,朝中官员虽不畏艰险,只怕身子吃不消。凤尘与兰青言皆是战场老手,心中又颇有丘壑,朕只能派他们二人去。”
李汐微愣,随后方才明白,原是皇兄以为自己担心凤尘。她面色稍红,自有担心在里头,但更多的,还是担心灾情。“皇兄说的哪里话,此事再没有比他们二人更合适的。炎夏平安数年,唯有今年天灾人祸不断,焉知不是惹怒了上苍的缘故。”
说着说着,见李铮面色有些变了,她方才醒悟过来,怕君王多想,立即请罪。
李铮笑着将她拉起来,“汐儿所言,正是朕心中所忧,炎夏的刑罚向来开明,可到底还是有纰漏的。这些年来你执政严谨,不敢丝毫松懈,才有了这太平之世。朕正想着,过两日去凤鸣山祈福祷告,再去祖庙祭祖告宗。”
“也好。”李汐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此次祭祖,皇妹便不去了。”
李铮待要劝说,思及李汐的用意,便不再多言,只道:“汐儿好生歇着罢。”
李铮将祷告祭祖的事情说了,朝中一致赞同,一应事情吩咐下去,宫里便忙了起来。
因李汐不去,朝中还有争论,好在被李铮喝住,也就过去了。
十月十天道好,祭祖选在今日。
大早,李汐送了李铮出宫,返程不坐轿辇,与新衣二人沿着长街踱步,一应丫头仪仗都在后头远远跟着。
见李汐脚步微顿,新衣上前虚扶,关切道:“主子,要不要叫她们跟上来?”
“不用。”李汐罢罢手,揉了揉右眼眼角,又继续前进,“这两日我这心里总是慌得很,适才眼皮也跳的厉害,不知是不是又有事情要发生。”
新衣道:“主子为了灾情,几日下来不曾好好休息,许是这个缘故。”
李汐不置可否,不经意间抬首,见小道旁的水竹有了嫩黄的叶,心思又藏了几分忧伤,遥遥看向了水月别居的方向,“也不知皇兄此时,身在何处。”
新衣闻言脸色变了变,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想来,有隐华在三殿下身边,不会有事的。”
才说了话,那头有女策兵急匆匆行来,眼圈微红,噗通一声便拜倒在地,几乎泫然欲泣,“公主,隐华出事了。”
李汐急急赶到来仪居,那个一直少言寡语的女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浑身的鲜血将那一身炫黑的衣染得更加触目惊心。
殿中跪满女策的人,甚至有人将身子匍匐在地,肩膀剧烈地颤抖,只是压着声音不敢发作。
几个太医也围困在地上,中间是奄奄一息的女子。
一声公主嫁到,众人身子匍匐的更低,跪行至一旁,让出一条道,以至于李汐一到正殿门前,便看见了躺在血泊中的隐华。
一句话还哽在喉咙处,她的泪水已经先行滑了出来,指隐华的右手在发抖,左手却抚着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新衣也是眼圈一红,见李汐脸色煞白,连忙端了一旁桌上的茶过来,让李汐先饮一口缓缓。
推开杯子,李汐踉跄着跌在隐华身边,颤抖着将旁边的章太医拉了过来,口齿不清道:“救她,快救她……”
章太医颤颤巍巍道:“隐华姑娘已经……”
“救她。”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充斥在李汐的脑海中,再容不下别的讯息。她已经眼睁睁看着一个幻樱从自己面前消失,再不能看到另一个女子也这样死去。
她双手沾满鲜血,不知所措,想要去抱隐华,又怕弄疼了她。最后只能死拽着拳头,因没有带护甲,已经有两寸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混着早已经冰冷凝固的血,一片狼藉。
血泊中的女子慢慢睁开眼,那双曾经藐视天下的眼,此刻却蒙上了一片雾。隐华瞳孔的焦距慢慢聚拢,落在里西街脸上,有一瞬的神光,“公主。”
她普的一开口,原本堵在喉咙口的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嘴角淌在嘴边。
“你不要说话。”李汐慌了神,伸手想要捂住隐华嘴角,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了出来。
隐华却伸手扣住李汐的手,缓了好一刻功夫,方才弱声说道:“奴婢命不久矣,小盒子,收着。”
“你不要说话,我叫人去请神医。”
长长的紫金孔雀衣袍随着李汐的动作,搅和在一滩血水中,早已看不出原有的颜色。
“幻樱死的蹊跷,公主仔细身边人。”
一句话弱弱说完,那双紧紧扣着李汐的手,慢慢滑落下去,溅起的血在血泊中掀起血风,片刻又安静下来,就似那个刺客安安静静躺在李汐怀中的女子。
殿中无人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打扰了这宁静。
‘噗通’一声,新衣双膝落地,惊诧还未从脸上散去,悲愤寻不到发泄的出口,慢慢在眼中汇聚正一圈圈的火光。
凤尘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他看着殿中的早已经无声的女子,只能在门前静静地站着。
才折去一个幻樱,如今又去了一个隐华,此时此刻,她那颗心,只怕早已是千疮百孔。
隔了许久,李汐茫然的双眸突然有了一丝光,“隐华在这里,那三哥哥是不是回来了?”
她起身,鲜血与泪水参杂的脸,慢慢露出了一丝笑意,抓着新衣的肩膀,近乎疯狂地问道:“告诉我三哥哥在哪里。”
这话一问,无疑是在新衣心上又刺了一针,她含糊着应话,眼泪是留不下来,声音却沙哑了,“主子,三殿下他……”
“你不用说了。”新衣的话还未出口,李汐已经打断,放开双手踉跄着跑出去,嘴里不停念叨着:“三哥哥一定还在居里等我,我自己去找她。”
才出门,李汐便瞧见了在门口的凤尘,四目相对之下,她脸上的笑还未散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呵斥道:“你们谁也不许跟来,我要自己去找。”
新衣的脚步停下,她不敢再上前去,没有勇气再在那个女子心上扎上一刀。“驸马爷……”她求助地看着凤尘。
凤尘没有理会她,进了殿,在隐华的怀中,取出一个包裹的严实的小盒子,外头的布血迹斑斑,里头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着人来打扫,一切按照章程行事,只是隐华的尸首暂且搁置着,延迟两日下葬。通知皇上、安小侯爷来……”微思索,他又改口道:“不三殿下的丧事,也该办了。”
言罢,便循着水月别居方向去了。
新衣虽痛,眼下却由不得她沉浸在悲痛中,按照凤尘的吩咐,一一下了命令,自己则领着人归置幻樱的尸首。
李汐一路跌跌撞撞行来,路上的女侍见了她狼狈模样,纷纷避让不及,惶恐跪下。却又忍不住悄悄抬首,看着那个一向沉稳冷静的公主,一路如同疯妇一般,朝水月别居奔去。
因前头幻樱的事,李汐身子一直不大爽快,眼看着是好了些,却始终还未恢复元气。从来仪居奔到水月别居,才行了一半的路,体力早已透支,她却不敢停下来。
她坚信着那个温文尔雅的三哥哥,此刻正坐在水月别居后院的紫竹林中,手执泛黄的书卷,一杯清茶一缕檀香,笑的如沐春风。她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或许一直跑下去,睁开眼醒来时,一切还如原样。
自李昭离宫后,这水月别居便一直空着,李汐时常来看看,又命人每日打扫。因此一直闲置着,虽然冷清,倒也干净。
一路疾奔到水月别居,李汐早已经没了力气,见院子里头有女侍正在打扫,踹口气,扶着门方问道:“三哥哥可在后院?”
那女侍听见脚步声,抬首一瞧,见女子浑身血迹斑斑,发丝蓬乱,正待叫人却听得女子声音嘶哑,称的又是三哥哥,这才压了声音,上前细看,待看清是李汐,慌忙下跪,再不敢多想,“参见公主。”
李汐气喘的厉害,一时间不能说话,扶着门方弯腰咳了出来,直至郁在胸口的一口血咳了出来,方才缓了过来。只是说话还断断续续的,“三殿下在何处?”
自李昭离宫后,下头的人再不敢提他,怕惹了李汐忧思。那女侍是个激灵的,见李汐这般样子,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
隔了好一会子不听她回答,李汐道一声:“罢了,你也不用通报了,我这就去寻他。”
那女侍反应过来,李汐人已经不见,又见凤尘从后头跟来,也是满手的鲜血,惊得说不出话来。维诺了许久,方才问道:“驸马爷,公主她……”
凤尘挥挥手,便令她下去,这就轻车熟路地去了后院,在紫竹林中一处凉亭中,见了正颓然坐在地上的李汐。
“你心中应该清楚,殿下离宫之时,便时日无多。”凤尘的声音很轻,话却十分残忍,他上前几步,将手中的锦盒,并一封信,放在桌上,“殿下和他想说的话,皆在此处,公主看看罢。”
李昭在信中说了什么,凤尘没有问,李汐也没说。只是在看过信后,便抱着装有李昭骨灰的盒子离开了水月别居。
贤良睿智的三殿下突然病逝,死讯一发,天下震惊,漫天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