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到了后半场已是月上柳梢,此时高台诸位的注意终于从奚蕊身上转移。
她那根紧绷的弦逐渐松缓,中午为了早些沐浴梳妆都未用多少午膳,此时倒觉得有些饿了,于是她执起筷子用了几口小食。
腹中饥饿感褪去,可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贪嘴,将祁朔那份酥山一道吃了的原因,此时的她隐隐觉得有些小腹酸胀。
奚蕊拢在袖中的手掌揉了揉肚子,无意识地朝安阳侯那边看去。
却见原本江予沐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连带着安阳世子都也一道不在。
这么巧?
复又看向那早已看倦的歌舞,奚蕊缄默半响,而后伸手扯了扯身边男人的袖子,又以袖口掩面。
“夫君,夫君”
祁朔瞥她一眼,便见她晃了晃那被桌案遮挡的双腿,带着裙摆轻动。
“……妾身腿坐麻了。”
顿了顿,奚蕊继续轻声道,“可以出去活动活动吗……?”
眼前女子露出了对春水含波的杏眸眨了又眨,俨然一副楚楚动人又我见犹怜的模样。
他沉吟片刻,收回目光:“别跑太远。”
得到应允的奚蕊眸中倏得泛起喜色。
她嘿嘿一笑,连着应了两声不会,而后随便寻了个由头起身,朝太皇太后和裴云昭告了退。
离了殿的她抬头看向那如水夜色中的一弯明月,终于软了那紧绷的腰身。
她长吐一口浊气,又揉了揉脖颈。
这处在众多视线之上的席位当真是要比以往躲在后面蹭赏赐要难得多。
好在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伸展那僵硬的四肢,若非方才有祁朔帮她揉捏腰背,她现在怕是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
暗黑宫苑小道间,江予沐攥紧方才席上被塞入手心的字条一路行至暗色最深处。
她抿着红唇紧成一线,在看到眼前之人时眼底闪过一丝不安与不耐。
“父亲叫我来所为何事?”
江父背对着她转过身,冷笑一声:“倒是还记得我这个父亲?这些时日邀你回府可是愈发叫不动了?”
江予沐不想同他虚与委蛇,压下心中愤懑,缓声道:“父亲先前要的银子我早已遣人送去,现在又是作何?”
江父轻嗤,现下周遭无人,竟是装也懒得装了。
“你可当真是会避重就轻,分着送那么些银子敷衍了事,江家养你这么大,你便是这样回报的?!“
江予沐被这番话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因着愤怒大肆起伏。
她在无数个日夜绣得绣品卖来的银两全数遣人送去了江府,却不曾想得到的依旧是这般无赖谴责。
眼眶开始泛红,她看着眼前横眉怒目的父亲,只觉得心中厌恶至极。
“父亲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
“强词夺理?”江父眉头猛挑,伸手便欲朝她一掌挥来。
他这女儿一向是温顺无比,今日竟这般忤逆与他,简直反了天了!
江予沐阖眼侧头,敛下的眼帘压下红透的眼尾,可预想的疼痛却并未出现。
“江监正原来在这里,可叫在下好一顿找。”
季北庭眉目含笑,扼住江父手腕的指节却未有丝毫退让。
江父被捏着腕骨痛到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小小季大人怎么会在此处?”
季北庭父亲乃当朝丞相,是以,朝中老臣见他时为表区分,皆会唤一声小季大人。
“在下前几日路过上林苑见着有簇花开得不错,便向陛下提过一句,这不是想来寻到监正大人,为在下移种府中?”
季北庭一边云淡风轻着将他的手臂掰回,一边解释道。
江父额角疼得直冒冷汗,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笑意:“不过是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小季大人派个下人过来通报便是,何须亲自走这一遭?”
“那便有劳江监正了。”季北庭笑笑不可置否,又状似轻松地环顾四周一遭,疑惑出声:“江监正可是还有什么事?”
本是想等到他走再言的江父闻声面色一僵,在见着他那十足自若的眸时却又不敢多说一句。
他连连摆手,讪笑道:“无事了,无事了,这便走,小季大人也早些回席吧。”
“多谢江监正提醒。”季北庭虚虚抱拳拱手。
直到江父步伐微乱着远离了视线他才终于转身看那眼底微红的女子。
江予沐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他为何会帮自己,本就是不善言谈的性子,此时倒是愈发缄默。
静谧的夜中只有虫吟声声,男子清朗的声线轻声响起。
“欠了多少银子?”
江予沐微愕抬眸。
季北庭挑挑眉,复而摸了摸鼻子道:“前不久在下路过赌坊,有幸见令兄同他人争斗。”
一语出,江予沐面色更白了一些。
见她这不堪调侃的模样,季北庭轻哼一声,索性不再打趣:“这件事你没有和国公夫人说?”
江予沐睫毛颤了颤,终于开了口:“烦请季公子莫将此事告知蕊蕊。”
他笑着,视线掠过那双绞紧的柔荑,于隐隐月光下还能看到结了层薄痂的肌肤。
“那你怕是还要多磨破几次手。”顿了顿又言,“估计也依旧还不完。”
江予沐咬着下唇,正是不知如何作答之际,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沉沉的男声。
“在下妻子之事,便不劳烦谨川兄挂怀了。”
萧凌踏着月色自暗中走来。
他步伐沉稳,面容上少了方才慵懒,只是无甚表情,意味不明。
季北庭见到他似是有些惊讶,随即恢复正常,复又看了眼江予沐,随后拱手缓道:“萧世子家事在下自是管不着,不过若国公夫人知晓世子妃这般境界,怕是该心疼了。”
萧凌朝他回之一礼,微阖的眼尾稍扬:“多谢谨川兄提醒。”
季北庭轻声笑了笑:“时辰不早,在下便先告辞。”
不知道萧凌方才究竟看到了多少,江予沐心底隐有不安。
待到季北庭走了许久,她紧了紧手掌,也福身:“世子,妾身也先回席了。”
“慌什么?”
男子含着微怒的声线使她骤然顿住。
萧凌朝她走近,唇角弯起嘲讽的弧度:“宁可去寻个不相干的人,也不愿意来找我?”
江予沐的心咯噔一跳:“妾身并未去寻他人”
手腕蓦地被执起,被针线扎过锦缎磨破的十根纤纤细指便暴露在了萧凌视野之中。
那暗色掩盖下的眼底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
“江予沐。”他叫她。
“我是不是说过,你若乖乖听话,你的父兄皆会平安顺遂?”临近爆发的怒气几欲压抑不住。
“所以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江予沐被他吼得心口颤抖,不知为何,竟生了些反抗之意,手腕用力便想抽离出身。
“世子日理万机,妾身不愿叨扰世子。”
可她又如何拗得过男子的力气?
萧凌手指收紧更甚,见着她吃痛蹙眉的样子只觉心中烦闷无比,再开口几欲是咬牙切齿:“为什么不同我说?”
若是她来寻他,莫说一个江家,就是再来十个,他也不会多言一个字。
可江予沐却厌极了这般相处,她心下战栗惶恐得厉害,另一条手臂抬起,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她抬眸望他,通红的眼里是鲜有的坚毅,忽而轻笑出声,却并未回答他的质问。
“妾身前不久听闻南平郡主同她夫君和了离。”
分明是与此事无关之言,却让两个人皆愣在了原地。
夜风扬起江予沐的发丝,又贴落至她的唇角,女子娇柔的容颜在泪珠滴落之际极尽破碎的美丽。
“那又如何?”萧凌望着她的泪痕顿了许久才出声,语气却缓和不少,“这同你隐瞒于我并无关系。”
“是”她低声自嘲一笑。
或许真如当初萧云忆说得一般,她只不过是萧凌寻来的玩物,身上缠绕着根根被掣肘的丝线。
有朝一日若存了不该存的心思,想要冲出桎梏,只做江予沐,于他而言便也失了玩物的意义。
“妾身确实不该隐瞒世子。”
是她奢望了。
一贯温顺猫儿露出的利齿转瞬即逝,分明是同先前般唯他是从的模样,可萧凌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他伸手想去握她的腕,江予沐下意识后退闪躲,脚下一绊便跌倒在地。
萧凌的手悬于半空,看着她瑟瑟眼波,终是又放下了手臂
奚蕊绕着湖边走了走,刚刚出来本是想趁着透气的功夫寻到江予沐聊聊天,却不想找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人影。
思及方才祁朔让她别跑太远,她最终也只知驻足在了距正殿不远处。
仰头所见的繁星璀璨,她又站了一会便准备回去。
夜色寂寥中阵阵细碎的响动引起了她的注意,奚蕊刚想顺着声音来处探去,忽地一道黑影闪过,不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扑倒在地。
“贱人!”
伴随着女子癫狂的尖叫,奚蕊只觉头皮一紧,那趴在她身上的人就开始胡乱扯她的发髻。
“放手”她痛得眼泪不自主溢出,双手抵着那人的肩膀,终于看清了萧云忆狰狞不堪的面容。
她是如何混进宫来的?!
求生的本能使奚蕊将人猛地推翻,奈何此处是为下坡,两个人抱在一处滚作一团。
奚蕊后背磕上了凸出的石块,眉头遽然蹙起,引起钻心的刺痛,与此同时小腹的绞胀骤然而起。
剧烈的疼痛内外交织,然后蔓延传遍至四肢百骇,几乎是霎时间便让她蜷缩起了身子。
“蕊妹妹!”
沈曜本是不愿再回宴席,刚刚行到此处便见到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瞪大双眼,大步上前就想去扶她,奈何四处突然闪现几道蒙面黑影,反光的剑刃在月色中怵目惊心。
沈曜堪堪后退,却又一道剑刃自头顶落下,他不曾习过武,骇然之际忽有人将他一撞。
他猛然回神,便见奚灵捂着肩膀跪倒在地。
她原是跟了他一路。
被推倒的萧云忆挣扎着起身,目眦欲裂,纵深一跃,双手便向奚蕊脖颈掐去。
“蕊蕊!”
听到动静赶来的江予沐惊慌失措,紧随其后的萧凌见到那熟悉的死士时瞳孔骤缩,垂于身侧的手掌猛地握拳。
怎么会
沉闷与窒息交织成网,奚蕊艰难着想要抬手去掰她指节,可那染遍全身的痛与脱力使她再也抬不起一根手指。
“都是你,都是你!什么红袖添香,都是骗我的!骗我的!”
“我要砍了你的腿,看你还能不能啊——”
利刃划破虚空,血迹骤然从双手腕部奔涌而出。
被割断手筋的剧痛使萧云忆霎时脱力。
她捂住手腕身子倾倒原地翻滚,而那群突如其来的刺客也被及时赶到的禁卫军全数羁押。
“咳咳咳”
扼住奚蕊脖颈的手骤然松开,新鲜的空气猛灌入口鼻之中,她匍匐在地咳嗽不止。
忽地身子一暖,一件披风从天而降又将她整个人环抱而起。
祁朔浑身上下迸发出宛若雪山之巅的森寒,他将那发丝凌乱且缩成一团的女子身躯完全搂于怀中。
再抬眸,鹰隼般的凤眸中染尽无边煞气。
“安阳侯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极致凌厉的声线仿佛要将此处凝聚成冰,赶来的一众人见状皆是不寒而栗。
语落,祁朔未再看旁人一眼,随即大步朝侧殿迈去。
他的离开使得那阵压抑到喘不过气的气氛骤离,诸人终于找回思绪。
“快传太医——”
“快快”
乌泱泱的一众人顿时如大梦初醒,场面一阵惶惶不安
怀中女子不安地扭动身子,祁朔紧绷着下颚,途中使了几次轻功终于将她放到了侧殿内室的床榻。
“夫君我疼”奚蕊整个人缩成一团,额角冷汗不停冒出,她紧咬着下唇,腹中的绞痛愈演愈烈。
“别咬唇。”
祁朔拧着眉,捏开她的下巴,指腹抹平那森森齿痕,复将手掌置于其中。
感受到他的意图,奚蕊艰难地睁开双眼,挣扎着扯起被角一口咬住。
祁朔掌心一顿,凌厉眼神向门口扫去,恰逢太医院使提着药箱着急忙慌着赶了进来。
在他身后则是一道赶来的太皇太后与林知眠等人。
“公爷,您需要先起身片刻”
太医院使冷汗淋漓,眼前这尊煞神挡在此处,令他心下发苦,却又不得不出声提醒。
祁朔抿唇起身,余光一角在扫视到方才抱她的那只手掌掌心上的一抹血迹时瞳孔微缩。
她受伤了?
许是身后气压太过逼人,太医院使战战兢兢地取出锦帕搭在奚蕊右腕,平复呼吸半响才将指尖搭上。
此时的室内是极致安静,甚至于连掉跟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院使终于收回手指,可那额角冷汗却比方才更甚。
“如何?”
男子低沉中蕴含冷意的声线骤然响在而后,太医院使一颤,终于站直了身,看了看那方太皇太后又忐忑不安地将视线慢慢转回。
“夫人并无大碍,只是”
“说。”这一个字已然快要失了耐心。
太医院使抖了抖,抿了抿唇道:“敢问夫人可是在饮避子汤?”
一语落,室内众人面色猛变。
“这类避子汤药性偏重,长期服用会使得身子虚寒,葵水至时便会腹痛难忍。”
奚蕊虽痛到晕晕乎乎,可那头脑却清明异常。
从太医院使说出避子汤几个字时,后面的每一字都如凌迟般刮在她的心底。
她惶恐又惊慌,想要抬头看他,却只能隐隐瞧见男子那攥紧在身侧的拳,手背根根青筋分明。
“避子汤?!”太皇太后惊愕着重复一声,声音中夹杂着难以置信,而身后的林知眠也同样震惊无比。
祁朔垂眸看着那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披散的发丝因着疼痛的汗渍贴在脸颊与唇边。
她嘴唇惨白无色,战栗不止的眼睫扑簌着彰显了她此时的无措。
太皇太后上前复又问了句,这道声音要比方才多了些微怒:”你莫不是诊错了?这好端端的喝什么避子汤!”
太医院使同样忧惧不已,正欲再解释一遍却被人打断了话头。
“是我。”男子声线恢复沉稳。
太皇太后眉头一扬,瞪大了双眼几欲以为自己听错了。
祁朔抬头看她,深邃如潭的黑眸此时平静无波。
未久,他又重复了一遍:“是我让她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