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时,又是熟悉的天光大亮。
奚蕊已经习惯了身侧的空空如也,索性不再强求自己能跟上他起身的时辰。
她缓缓撑起身子,发觉确实没有上一次那般疼痛不适,但腰酸腿软却与先前没什么两样。
她隐隐记得昨日那为他准备的热水,终究是成了两人一道沐浴。
后来她又被他按在浴桶中来了几回,净室的水扑洒满地,直到外面三更打更声断断续续传来,才被人捞入怀中往内室走去。
前夜因着忧虑归宁之事本就未曾休息好,又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被他抱上床榻后的事情她便不再记得了。
“哎”
虽然早前经过一次,但总还是有些羞于回想。
奚蕊手肘置于膝盖,双手托着脸揉搓几下又埋于掌心。
她平复着心情,不断暗示着自己这不过是夫妻之间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得早日习惯,莫要扭扭捏捏。
不过先前本以为这种事每次都会疼上一遭,不曾想昨夜初时他竟还有些意外的温柔。
虽然也只是初时。
就算如此,之后再行夫妻之礼,除了腰酸背痛其他似乎倒也没那么可怕。
对,就是这样。
差不多自我安抚完毕,她又坐了一会,待到心神稍定,才唤了阿绫进来侍奉她洗漱。
当奚蕊在铜镜前任阿绫为她挽发时,文茵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汤药走了进来。
她随意扫了眼便猜到是那日吩咐过的避子汤。
只是这也太黑了吧?
奚蕊紧拧着眉,满目痛苦。
文茵看出她的犹疑赶紧宽慰道:“夫人放心,蜜饯已经准备好了。”
听言她半信半疑打量良久,忽地想到避子汤必须越早喝效果才越好。
最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架势,又在苦涩还未完全蔓延开来时,连忙塞了几粒蜜饯到口中。
甜意逐渐压下那道令人窒息的苦感,奚蕊眉宇终于稍稍松开。
她看着一干二净的碗壁,又想到日后怕是要时常喝这苦哈哈的药,心中顿觉萧索无比。
这做女子委实难上加难。
镇北军军营。
丰字军旗在晴空中迎风飘扬,校场高台上一袭银色软猬甲的男子负手而立。
“公爷,东西十二骑皆整装完毕,季大人方才已到军营。”铭右在侧禀报。
祁朔淡嗯颔首,收回视线,迈步向营内走。
季北庭见祁朔行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玄羿我同你说,今日那群老迂腐可是气煞我也!”
他身上甚至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朝服,一看便是刚上朝吵完架过来。
“尤其是那安阳侯,倚着爵位生计,全然不知民生艰苦,还说什么国库空虚,不易出资修建新堤坝,待到洪灾真现再谈不迟?我可去他娘的不迟!”
季北庭执起手边茶杯猛饮一口,又继续道:“前几年便是因为有他这种人阻拦,年年都是洪水漫延后再去补救,他们倒是一个个坐上壁观,没见着如何民不聊生!”
“我爹虽不至于那般迂腐,却实在是保守得紧,昨晚我游说他良久,今儿个在朝堂上也未帮我说上半句。”
他叹着气愤懑自己父亲的临阵倒戈,却又想到了最终较好的结果,复而亮起眼眸。
“不过好在你回来了,你是没见着今日陛下拟旨命镇北军三日后启程修坝时他们那脸色,简直大快人心——”
裴云昭登基不过三年,总有些老臣贵爵倚仗自己年长,掣肘他的决定,而同季北庭这样的新帝新臣则更是憋屈。
但自祁朔回京后这局面便开始有了回转。
他袭承国公爵位,又手握重兵,位阶一品大将,本身就足够令所有人忌惮。
是以,无论是上次丹阳县他亲自探查官盐走私,还是现下领兵筑坝,就算有人不满却无人敢反对。
“不用三日。”待到季北庭说完,祁朔缓缓出声。
他双手撑在案上地图两侧,继续道:“明日便能启程。”
季北庭诧异:“这是不是太赶了?”
随后想到什么又揶揄道:“况且你才新婚几日,连休沐时限都未过,就不怕你家小夫人有怨言?”
听言,少女那时而娇憨又时而柔媚的面容在祁朔脑中一闪而过。
他摩挲着图纸边缘的手指不自觉顿了下来。
“我会同她解释。”
本是随口打趣的季北庭听他这话手中的杯子都快惊掉下来。
解释?这是祁朔干得出来的事吗?他怎么感觉眼前这人被夺舍了一般?
“你没事吧?”他关切询问,“先前见你对那南平郡主可不是这样。”
南平郡主作为南平王的小女儿可是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当年她可是痴迷祁朔得紧。
若非后来随王爷回了封地,说不准还真有可能嫁给他。
祁朔睨了眼他,季北庭见状不对立马岔开话题:“对了,我近日发觉萧凌和他爹安阳侯还是不一样的,至少这次筑坝一事他还公然噎了安阳侯几句,实在是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你最近倒是同他走得很近。”
季北庭干笑两声:“那还不是见你夫人的小姐妹刚好是那老匹夫的儿媳,便多关注了些,若能为我们所用,也算亲上加亲?”
“你只要别把自己搭进去。”
“?”
“萧凌并非你以为地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
祁朔缄默没再多言,季北庭渐渐收起方才嬉笑。
他倒是差点忘了,萧凌此人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嫡系世子,他前几个哥哥如何死的,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祁朔在那日陪她归宁后便仿佛住在了军营一般。
她睡时他还未归,她醒来后人也早已离开,竟是再未和他坐在一道认真吃上一顿饭。
后来,奚蕊偶尔听德叔提到朝廷欲派镇北军南下筑建堤坝,她虽不懂政事,却也多少能理解他忙碌如斯的原因。
而他不在,她也少了许多拘束,继而将那改造国公府的计划提上了日程。
祁朔身边皆是些他的亲卫,也用不上府里的人,所以府中小厮不多。
也正因为小厮不多,所有小厮都一个人做起了两个人的活。
“夫人,您看这个角度可以吗?”
烈日炎炎之下,一名小厮颤颤巍巍地提着一棵比他还高上半头的桃树苗,额头布满了汗渍。
此时的奚蕊一手持着几沓宣纸,另一手握笔杆,站在不远的凉亭中来回比划。
“往左一点,哎,左了左了,再往右,对对对——”
她满意地挥着手,随即执起笔在纸上画了几笔。
一旁为她端墨的阿绫几番看过她手头草稿,欲言又止再欲言。
“夫人,您真的能看懂这画的是什么吗?”
她怎么觉得和那墨团没两样?
奚蕊眼一嗔:“你不懂。”
然后又在纸上添了两笔,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阿绫闭了嘴,却眼见着那刚被运来的一堆桃树苗和梅树苗被指挥着排排种齐,顿觉应该是自己寡闻。
骄阳似火,洒下的水珠很快便被氤氲成雾,消散于半空。
就算是远在凉亭奚蕊也能感受到被灼烧的炙热。
与此同时她在心中已经将那送树之人骂上了千百遍。
当初派人去买时说好的辰时便送来,可真的送来却已到了午时,外面日头这样毒,那些小树苗若置于其下晒上半日她便是白买了。
“文茵,让他们去歇着吧。”
眼看着种的差不多,奚蕊将手中纸笔递给阿绫便取出袖中手帕轻轻拭汗,又吐了口浊气。
幸亏今日没上妆,不然指不定糊成什么样。
“这些碎银也给他们送去。”
说罢她又拿出小袋钱袋,同时还忍不住感叹这来国公府后就是不一样,连碎银都敢打赏了。
那方的小厮们见此皆是面露惶恐与诧异。
“这奴才们不能要”
他们在府中本就清闲,月银也不少,随便做点事就给这样多的赏赐委实不安。
倒是德元在旁笑眯眯道:“夫人赏的就拿着。”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颤巍着手收下。
未久,忽有一人感动小声开口:“夫人当真是宅心仁厚,就说要比那南平郡主好上百倍。”
先前公爷未成婚前,知晓那些陈年旧事的人竟还拿两人做了对比。
本是私下感慨,哪知这声音不偏不倚将将落入快要拐角的奚蕊耳中。
她脚步一顿,柳眉蹙起,复而折了回去。
“什么南平郡主?”
本以为她早已走远,却不想她竟然又回了来,方才开口的小厮吓得立马跪下,哆哆嗦嗦道:“夫人听错了没有什么郡主”
“我刚刚听见了。”她眯起眼,复又抬眼去看德元,“德叔这位南平郡主是何人?”
德元嗔骂了两句那小厮不会说话,然后歉疚道:“夫人莫怪,这南平郡主与我们公爷从来就没有关系,都是他们胡乱言语。”
接着他便将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
南平郡主裴青烟,是南平王之女,自幼生长京都,与祁朔同岁,十年前随着父亲去了封地,也算是一段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旧事。
“原来是青梅竹马。”奚蕊摸了摸下巴。
十年啊,十年前她才七岁?
德元唯恐她误会什么,刚想继续解释:“夫人,我们公爷”
“好了,我知道了。”她笑了笑,“既是无意便罢,就算公爷有什么想法,我也并非什么妒妇。”
语毕她转身便走似是真的不在意。
德元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夫人的反应,也算正常?
奚蕊一路微笑着回了院中,却在关上门的瞬间小脸耷拉了下来。
她坐在案边大口抿了口茶,平复半响,忽又觉得自己这闷气不知从何而来。
方才德叔不也说过了吗,祁朔对她无意,那又有什么所谓?
不对——
就算有意有意又能怎么样,婚前不还想着给他纳妾么?
奚蕊脑中思绪纷乱,她颓然地趴在桌案上怔神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烈阳渐退,从窗外吹进的风开始褪了温度。
突然大门开合声响起,奚蕊猛地坐起,第一反应便是祁朔回来了。
她起身理了理头发,看着镜中的自己发髻未乱才推门走了出去。
但眼前却并非所思之人。
“夫人,方才公爷身边的铭右送来了信。”文茵上前将信封递给她。
奚蕊狐疑接过,拆开又展平,目光所及,只有六个苍劲字符。
「南下筑堤,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