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长情(1 / 1)

一年后,月照峰之巅,神宗。

宿雨初歇,满山的珙桐颜色更重了几分。青鸾栖身于其间,展开羽翼飞上顶端,去啄桐叶上的甘露。

金桐灿灿,树荫底下置有一桌两椅,椅子上坐着两道人影。左边的男子身着布衣,正拈起一枚黑子,皱着眉将棋子落下。

而坐于另一端的女子笑容浅淡,额间一点莲华印鲜红如血。只见她拈起白子,落下最后一步棋,对男子说:“封掌门,你输了。”

这盘棋已经摆了将近一年。眼见着月照峰的桐叶碧了又黄,黄了又碧,今日二人终于走完了棋局。

黑子被白子团团围住,显然已呈现出回天乏术之势。

封河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双丸,眉越皱越紧,因为他没想到自己会输。他比梅鹤先走一步棋,且跟空寂大师学了数年棋,却还是输了。

所以他面无表情地问:“为何?”

梅鹤仅是笑了笑,答道:“封掌门于剑道一门的造诣自然是独步九州,然而博弈却与练剑大不相同。您的剑法十分霸道,但不适合用在棋盘上。”

封河摇摇头,说道:“封某只知,自古以来天下棋局皆是强者胜。”

“强者之所以强,并不在于以力破之。”

“若不以力破之,该以何拆招?”

梅鹤并没有回答封河的问题,只是悠悠地说:“一年前,封掌门于演武场斩下一剑,自以为一切已成定局。殊不知世间棋局变化万千,变数并不以您的意志左右。”

“不以我的意志左右?”封河皱了皱眉,随后淡然地说,“那若是天道的意志呢?”

梅鹤看着封河,微笑着说:“恐怕……天道也奈何不了她们。”

封河想起一年前,那个将天魔种推下悬崖的绡衣女子,问道:“那女子即是变数?”

他未曾说出是谁,但梅鹤心领神会,答道:“是。”

“所以说,梅掌门其实先我一步着棋。”

梅鹤摇摇头,笑着说:“不,她并非梅某布下的棋子。”

封河的表情头一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手拈黑子,突然想到了另一种自己从未料想过的可能。

而梅鹤眯了眯眼,抬头仰望着苍穹,看向遥远的另一方,轻声说:“她才是下棋的人。”

诚然,凤凰花灵不会下棋,也看不懂棋。

但自从一年前,那女子被白护法带回魔殿后,她常常看着那人下棋,有时候一看便是一整天。

那人总是坐在凤凰台上,摆一局棋,也并不作言语,只是自顾自地下着。

潜入幽冥之水的鬼蛟偶尔会钻出水面,绕着那人起舞。层层白绡掩映着黑沉沉的魔殿,而那人独立于高台之上,抬起头,望向悬在西山上空的血月。

凤凰花灵看见那人皱了皱眉,问白护法:“师父,西山为何会有月?”

那人的声音比幽冥之水更冷,让凤凰花灵觉得很可惜。多好看的人啊,但总是死气沉沉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不过也是,凤凰花灵想,来到西山的基本上都是死人,要么就是亡命之徒,哪有活人会心甘情愿来这里。

就在她如此作想时,白护法却笑了笑,对那人说:“你若不喜,我传授与你魇术,你尽可斩去。”

只见那人摇了摇头,说:“斩去又有何用?我斩掉的只是幻术中的月,可它本身还是存在的。”

白护法温柔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十分冷酷:“待到你足够强了,你想抹杀谁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

那人看着挂在上空的血月,只是淡淡地说:“但愿吧。”

随后白护法摇了摇头,离开了凤凰台。独留女子一人站在原地,下着那盘残局。

血月散发出幽光,顾白衣走到凤凰台前,摘下一朵凤凰花,轻声说:“其实不是我不喜月,只是月不喜我罢了。”

凤凰花灵望着面前一身玄衣的女子,莫名觉得此人眉眼间尽是寂寥。

她有些同情顾白衣。也不知这人遭遇了什么,正值桃李年华,却露出如此厌世的表情。

而在下一刻,萦绕在眉间的寂寥消散,顾白衣的表情再度变得漠然起来。她在掌中凝起一团魔息,随后无情地将凤凰花焚为灰烬。

见此情景,凤凰花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看来新上任的魔尊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自己还是乖乖地藏在凤凰花里吧。

却不料顾白衣眯了眯眼,伸手捏住她的花枝,指尖微动,便把她的魂魄给抖了出来。

凤凰花灵傻眼了。

她害怕这个喜怒无常的新魔尊会杀了自己。于是怯怯地低下头,跪在凤凰台上,不敢去看顾白衣的脸。

谁知头顶上的嗓音竟然出乎意料的温柔:“抬起头让本座看看。”

凤凰花灵被那道温和的声音迷了心窍,于是微微抬头,望进那人幽深狭长的眼。

顾白衣先是一愣,随后敛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凰花灵伸出手,指了指紧闭的嘴巴,示意自己不会说话。

顾白衣会意,于是伸出手向凤凰花灵的眉心一点,顿时那处便生出了一枚红莲印。

凤凰花灵有些震惊,魔尊居然纡尊降贵,愿意和她这种修为低微的花精结契。

像她这种花精,只有结下主仆契约,才能在元神里和顾白衣对话。

下一刻,顾白衣的声音传入她的元神:“现在你可以说了。”

凤凰花灵点点头,运转起灵力,与顾白衣对话。

——吾乃凤凰花灵,名为长情。

顾白衣皱了皱眉:“长琴?”

——吾乃长情,并非长琴。

顾白衣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随后她淡淡地说:“对,你不是长琴。”

她又问:“那你会用剑么?”

长情答:“不会。”

顾白衣看着长情,说:“本座可以教你。”

闻言,长情面露难色。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花精,哪里能学会什么高超的剑法。

顾白衣好像也明白这个想法不切实际,于是她伸手扶起长情,语气平和地对她说:“你既顶着这副皮囊,也总得会点儿什么。”

长情听到这话,心中却有些害怕。

原来魔尊知晓自己依靠着每夜吸收她的梦境,才能勉强幻化出人形。而自己如今这般模样,确实与魔尊梦境里的那位女子有几分相似。

不过拥有这副皮囊,其实也并非长情所愿。所以眼下她委屈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顾白衣看着长情,攥紧了手中的寒水剑,微笑着对她说:“如若你一无是处,还生成这副让本座憎恶的样子,本座会控制不住想杀了你。”

长情惊惶地抬起头,望进面前人赤红的眸子里。

而顾血衣伸出指,挑起她的下颔,温柔地说:“不然你如此无用,哪有半分与她相似?”

长情感受到了女子对自己的杀意,于是连忙说:

——吾擅琴。

“会弹琴?如此,到底还算有些用处。”

顾血衣看着长情脸上的哀求之意,不由得嗤笑一声,果真没有半分像她。

于是她放下了手,掀开层层帷幕,坐回凤凰台的高座之上。隔着白纱,长情听见里面传来女子淡漠的声音:“以后子时,你便在此地为本座弹琴。”

——是。

长情跪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舒了一口气。

随后她站起身,看着飘零在地面上的凤凰花灰烬,莫名觉得有些凄凉。

长情想起那个周身萦绕着死气的女子,还有那双不带感情的眼睛,不太理解魔尊为什么喜欢在这里看风景。

毕竟凤凰台这样冷,血月也不太讨喜,站在这里看风景,可不是自找难受么。

她皱眉思考了很久,最终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能魔尊也是个很难受的人吧,所以瞧着难看的景,也就不会感到难受了。

晚棠居内。

姬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窦微意,眉头轻皱,简直浑身难受。

偏生窦微意还一脸高傲,不屑地对她说:“姬容,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只是没了个顾白衣,你就要死了?”

姬容幽幽地看着窦微意,表示自己根本不想说话。

一年了,整整一年啊。

自从顾白衣换了地图之后,这大小姐就成天往晚棠居跑。来就来吧,偏偏每次来的时候,她还总会有意无意地提一嘴女主。

一开始姬容本以为,窦微意是因为还没适应过来没有女主的日子,所以才会天天跑到她这里来刷存在感。

直到之后某一天,柳凝雪喝醉了酒,抱着她的胳膊,哭啼啼地说:“师姐,其实凝雪什么都知道,您一定还在为那天没能救下顾师妹而自责呢……不过我们都知道您已经尽力了,以后就不要如此伤心了!”

伤心?

姬容心中大为震撼,面上却仍是一派淡然,波澜不惊地问:“我哪里伤心了?”

只见柳凝雪悲伤地说:“您还说自己不伤心呢……师姐您不用隐瞒了,其实我们大家都明白的。”

姬容一脸懵逼,你们明白了什么?老娘不明白啊。

于是柳凝雪声情并茂地为姬容复盘了许多场景。

自从顾白衣离开万剑宗后,某年月日,当小师妹去往天极峰采药时,偶然瞧见无人居住的快雪居,门竟然是大大敞开的。

小师妹心生好奇,站在窗边踮起脚去看。只见一位绡衣女子静静地坐在里面,拿起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看。

柳凝雪揩了把眼泪,说:“想不到师姐与顾师妹情谊深厚如斯,竟会翻看顾师妹之前留下的书籍。这不是睹物思人是什么!”

姬容的面容微微抽搐了。

其实她当时只是想去女主的寝居看看,有没有什么功法秘籍之类的。毕竟女主自带光环,总会有那么几本绝品心法是可以回收利用的。

天地良心,姬容只是想趁顾白衣换了地图,捡她掉落的物品罢了,万万没有睹物思人的意思。

于是她平静地答道:“柳师妹,我只是随意翻阅一下。”

柳凝雪笑了笑,再度举出了一个例子。

又是某年月日,窦微意上完丹道课后,无意间拾到了一本遗落的小册子。可书上没有姓名,她只得翻开来看,却发现纸上赫然写着满篇的“正”字。

柳凝雪说:“后来破案了,那本册子果然就是师姐您的!而上面的‘正’字,不多不少,刚好与顾师妹离开的日天数吻合……这如果都不算伤心,那什么才叫伤心!”

姬容回想起她那本失而复得的册子,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想计算一下,女主黑化后自己还能苟活多少天,绝对没有伤心的意思。

然而柳凝雪执着地沉浸在自我世界里,所以姬容纵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句淡然的话:“师妹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想吧。”

殊不知这话竟被柳凝雪告诉了墨言,而墨言又不小心说漏了嘴,被窦微意听见了。

而姬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正是万剑宗举行武试的日子,姬容记得当时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眼见着疯批女主走了,人人喊打的谢白也消失不见,就连金主韦宗丘和老婆梅鹤都不知去了哪里。

姬容站在擂台中央,望着周围一众不起眼的npc,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反派当得好没意思。

果然没有女主在身边,她的修仙生活平淡如水,丝毫不起波澜。

此时此刻,姬容站在擂台上,也不怎么在意对手是谁,反正横竖都打不过她罢了。

却不料站在另一端的窦微意,看着姬容神情恍惚、且迟迟不出招的模样,蓦地怒了。

只见窦微意怒火滔天,对冲姬容喊道:“姬容,你没了顾白衣就不能活吗?”

还没待姬容反应过来,窦微意就在演武场上千名弟子面前,高声喊道:“你就这么喜欢她吗?”

窦微意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演武场内,似乎过了一辈子才消散。

那一刻,众人鸦雀无声。而姬容沉默良久,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谢谢你,大小姐。

谢谢你为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增添了几分社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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