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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〇一八 夜之十(1 / 1)

一到家,趁着还没停电,她先给小孩冲了个热水澡。洗澡的过程中检查了一次全身,所幸并除了右臂手肘内侧,并没有别的注射口。

听汴杰明偶然提及是在出港前往日本的船上带回来的,那么说明他具有研究性,所以被带往日本进一步调查,同时也表明这小孩子身上接种的细菌目没有传染性,或者说是接种失败了,亦或是接种过程中细菌发生了变异;甚至可能十分“幸运”的,他只是被当做变量组的空白对照。

无论哪一种情况,至少说明:“中华猿”实验已经存在了。

小孩已经安睡下了,她独自坐在夜里,头皮阵阵发紧。

如果说二十世纪有什么比战争更为可怕的东西,那就是流行病。一战使一千万人口丧生,而始于一九一八年的西班牙流感却致死美洲与欧洲大陆共计逾三千万人口。仅仅二十世纪前半页,累计超过两亿人口死于天花,是一战与二战丧生总人口的三倍。从前她上细菌实验时,书本上对于“炭疽孢子”有这样解释:理论一克炭疽孢子可以杀死一半的美国人,而实际实战中取得的效果可能会有偏差。所以日本人在中国人身上反复实验,发现了一种叫betonite的矿物,俗称膨润土,与细菌孢子混合后经飞机或喷雾器施放,可长时间悬浮在空气中。施放得到,实战效果可以无限接近于理论效果。

课本上还摘录了这样一段关于二战以后美国“g委员”(细菌委员)的密信:

“……炭疽菌芽孢体对外界抵抗力极强,几乎可以永远休眠,永不死亡!决不能让这种因素长期围困、逼迫和威胁甚或杀死我们。因此,为了美国的安全,我们急需寻找一个替代的国家或地区。中南美洲显然不行,因为细菌和病毒很容易沿大陆桥传播到北美。最适宜候选者应该是南亚次大陆和中国,哪里地域辽阔,维度跨越大,温暖潮润,地貌复杂,战乱不断,人口密集,人种进化程度和文化素质均低下……”

那时,二十世纪不论初页或是中页,战争尚未开始或是已经结束,对于她而言都太过遥远。而如今仔细回味这句话:一九四五年以后,战争取得艰难的胜利,东方大陆上人人都期待一个崭新的和平的新生,在众人毫无防备时,战争时代的同盟,竟然已经暗暗算计上了这一群质朴鲜活的生命,并理直气壮的称之为:“人种进化程度和文化素质低下……”

细菌史上,关于g委员还有一封著名信件,是美国化学实验组委员长johnbarker用以操控远东国际法庭的。里面有这样一段内容:

“二战中使用过细菌武器的国家只有日本,遭受过细菌武器摧残的国家只有中国。你们要充分注意这个基本事实,必需宽赦和保护石井四郎等细菌战犯,从他们手中得到经验和资料,以千方百计节省我们的时间、金钱和其它一切有形无形的资源。要让中国无法纠缠日军当年的罪恶,建好我们在亚洲的第一个生物战桥头堡s实验室……”

石井四郎就是一八五五部队的技术指导。他最“伟大”的发明是一台高两米、长五米的霍乱菌培养皿,叫做“石井式炸|弹”,据说,里面培养的霍乱菌“足以一次杀光全世界的人”……

她摸了摸发凉的胳膊,看了眼躺在沙发上安静呼吸着的,被日本医学生像标记培养皿一样,记作“中华猿”的小孩,突然想起以前在图书馆看到过一张照片,一个男子被五花大绑置于手术台上,一个穿白罩衫、戴黑框眼镜和胶皮手套的日军军衣准备对其下刀。照片下面标注着:carryoutvivisectionthechinesemonkeys(对中华猿实施活体解剖)。

如今一家研究病菌的医院就坐落在虹口。假如他们已经有了一定成果,即使效率不足,但只要有石井炸|弹威力哪怕万分之一,后果都难以想象。

……

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直到亚麻纱帘外头的天蒙蒙泛着白,胃里一阵空空的抽搐,全身都出了一层汗。直到阿妈来做饭了,她仍旧有些精神恍惚。

大约是谢择益从前特意交待过,阿妈进来见她醒着,旁边还躺着个小肉团子,稍稍吃了一惊,倒也没有多嘴多舌的打听,径直去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她仰头盯着走廊顶头的铜制电话机,她突然想起了某天接通电话时,转接员说过的一个四位电话号码。

上海赫赫有名的名医世家许家,女儿曾留学日本……

她猛的一惊,从沙发里支起身子,将皮质沙发整个震的动了一动。沙发上躺着的小孩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的看她。

她揉揉小孩儿的发梢——昨晚已经给他绞过一次了。虽然实在不大好看,总比滋生跳蚤的好。把他圈到电话里下头,她毫不犹豫拨通了许家号码。

转接过去费了些时间,仿佛是许家管家的人接通了电话;虽然时间很早,听说是许小姐朋友,料到是急事,便也没有迟疑的去叫了小姐来听电话。

许小姐声音倒是十分精神:“喂,林小姐?”

“许小姐早。”她也懒得讲些客套的废话,“我记得你一直想要让人们都知道他们没什么用,对么?”

许小姐显然来了精神:“怎么了?”

她接着问:“我想请问一下,许小姐留学日本时,修的是什么学科?”

“自然是学医。怎么了?”

“嗯。听说过shirobomb么?”她并非病理细菌学专业,对于这些名词的诞生年月有些不是特别确定。

“我只知道京都大学医学系的石井教授。那是什么?”

她想了想,又问:“那,伤寒沙门杆菌、cholerabacteria、bentonite……和ape呢?”

那头沉默了好长时间。许小姐问:“你从哪里听来这些名词的?”

“我这里有个两岁小男孩,”她将小男孩拉得离电话机更近了些,小声问他几句话。得到回应后,她将电话机拿到耳边:“能听懂他讲话么?”

“嗯……大略听得懂,兴许是南通县的。”许小姐语气明显有些急促:“你在哪里?”

“你知道我家地址的。恭候大驾。”

——

从槟榔屿到上海这一趟旅程,若是乘坐普通邮轮,需要四五日;这一艘轻巡洋舰仅需四十小时。

这一船士兵,不论兵种,多为下级兵。过半数的下尉,两名中尉,只谢择益一个上尉。海上日已落下去,远处鲸鱼在余晖里喷着水汽。旅途余下最后十小时,英国兵们都抓紧时间享受这最后的狂欢,将晚餐从船舱内吃到甲板上,唱片机也搬了出来;音乐、美酒、热带水果与烤肉一应尽有,士兵们尚算清醒的跳着舞;对他们而言,若说还缺点什么,那一定是女人。

和甲板上这群人对比鲜明的,是坐在角落里的斯言桑:浅色衬衫外头一件黑马甲,坐在灯光下头,手里捧着本书,显是视力略有些不大好了,故而才微微眯着眼睛在阅读。他这个作派,一眼望去便知道是英式寄宿中学的模范生;根本和谢择益这种导师去学校为他保释却被他拒绝,当场扯掉马甲校服扔在地上扬长而去的学生截然相反。

船上也有不少曾就读于私立中学的军官,他们谈论起那位叫“斯”的中国学生:牛津的固有学生,剑桥的客座学生,在剑桥名气比牛津大,从中学起就三天两头从伦敦去往剑桥,听说因是那位远在中国女友长于作诗,许多年从一而终的写信作诗,只一心为讨得她欢心。

而今斯言桑坐在角落里,安静得过分了些;沐浴在橙光里头,像幅画似的。

常听说中尉一下下级兵爱鬼混。以前不觉得,而今和那中国少年一比,确实放浪形骸得不像话了些。

英国规矩不兴不经人介绍而冒昧的自我介绍,否则视为无礼。

谢择益想了想,仍旧穿过人群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斯言桑将书合拢,微笑着等他发话。

他指指合上的书本询问道:“能否一阅?”

“当然,”斯言桑将书递过来,“请随意。”

接过书,封面上写着:madamebovary。翻开一页,密集的法文的书页空白处标满了汉字,原来是在作翻译。

“学业上违拗父亲意思,他封建大家长做惯了,受不得忤逆。派人克扣钱粮,生活一度十分困窘,偶尔只好以翻译谋生。”斯笑着解释道。

书页快速翻过,停留在夹了便签的书页处。书签为界,左侧部分写满了字,右侧还是干净的。作书签的纸张似乎是照片材质,倒是别出心裁。仔细一看,果真就是照片。

一共四张照片,照片上都是同一个人。主角是一位少女,心不在焉的站在人群里,人群就这么自动被忽略了。前面三张都在东张西望,最后一张注意到了摄影师,眼睛微微睁大,讶异的神情里透露着整个人有些懒懒的迟钝。

照片里的少女并不算的出挑,在照片里好似整个人都发着光,也不知是因为上相,还是拍照的人专诚在她身上花了心思,格外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因此才闪闪发光。

这少女谢择益也认得,不过她现在不是这个样子了。不过那时的她,他也见过。有些过于安静沉默,有些黯淡狡黠。

一边看着,斯言桑在一旁说道:“两年前作别后,竟没想到这两年之中只有这四章照片全作念想。也不知她如今是什么样。谢先生见到过吗?”

“她?”谢择益仰头,叹口气,眯起眼笑了。

做起事来随心所欲得让人头疼。非常非常的懒,懒到超乎他的想象,也因此总以为没人伺候时,她会难以健康的活下去。若是笑了,眼睛弯弯的,嘴角一个梨涡,像只狐狸。但是并不爱笑,除非有事找你商量。

他当然还看到过她另一类笑容,锋芒毕露的、柔情似水的,光芒万丈的……令他心醉神迷的。谢择益很愿意看到她有求于他的样子,尽管明知所期待的笑容并不是因他而起。

他笑着想了一阵,拿起笔,从书页中拾起两张书页宽度的空白稿纸,请示道:“可否?”

言桑点头应允。

他低头,在橙黄灯光色灯光下飞快下笔。

那是一张肖像素描,画的是个着了白狐毛外套的少女,只有半身背影与背转头时的侧颜。画像上她眸子低垂,纤长右手食指去触碰她外套外面一截修长脖颈。

言桑微笑看着。“她在做什么?”他问起这句话时,速写已经完成。

谢择益笑着摇摇头,紧接着画第二张。

她在笑。对着看客的方向,笑初看起来波澜不惊。描绘那笑容的笔却一点也不肯停,渐渐的,言桑能从细致入微的笔触里看到她那笑容的变化。起初的笑原来只是冰山一角,连她眉眼里吐露出那藏于海平面以下的汹涌澎拜。好像是她的如痴如醉,是勃勃野心。

这正面照的面目轮廓都勾勒得不甚仔细,甚至有些模糊,那藏于眉梢眼角的笑容就是这黑白肖像画的全部神采。

从他下笔最初,斯言桑脸上仍旧笑着的。看着看着,他眼神慢慢变了,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谢择益。

看了一会儿,他说:“谢先生,我听说你的父亲,对于你的婚配对象有着非常严苛的标准,有这回事吗?希望只是谣传。”

谢择益想了想,“确实有这回事,并且也因此与你一样,生活也曾一度陷入窘境。”

“那么如果你的心爱之人不符合令尊的标准,你又能为她做什么?”

谢择益恍惚了一阵,才意识到斯言桑已经在向他发起进攻。他略觉好笑,微笑致问:“如果是你呢?”

“我会为她放弃很多东西,但凡不接受她,敌视轻慢她,世上种种,她厌恶的,或是厌恶她的,我都与之为敌。”斯言桑盯着他说:“那么你呢?”

谢择益却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假如她所不喜的正是你呢。”

斯言桑一愣。

“你怎么办?”

斯言桑想了想,笑得斩钉截铁:“绝无可能。”

他将肖像画夹回他的译作书的便签页,尔后说,“这世上太多美好珍贵事物。若事事都值得舍弃,倘若有一天连她都失去,指望谁珍视你?如果是我,我不会为她放弃什么,”谢择益垂着眼睑,只能看到一半瞳仁,“不过我不会让任何伤害到她的事情发生。”

而最让他感到愤怒与恐惧的,是觉察她似乎正在寻求什么伤害。只因她是个彻彻底底的、有着满腔着不了调、落不了地的爱国热血的中国人,而她却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在受着“治外法权”的庇护。

因此,他最大限度的给予她力所能及的庇护。

驶入海关,舰艇鸣笛声中,几名水兵为庆贺槟榔屿此行顺利圆满开了两瓶香槟。喧哗声里,谢择益说:“到岸了。是否决定要先去见一见三小姐?”

笑闹声、笛声与海浪声中,谢择益被簇拥着洒了一身香槟。舰艇靠岸,楼梯架起来,下头蹬蹬蹬跑上来两名水手打扮的人,手里头拿着印有黢黑皮肤健美教练的健身招纸,冲谢择益开玩笑似的说:“海边健身俱乐部,腹肌,人鱼线,一季度只要一百块!”

“是么?谢谢。不过,”他语气平和,态度却颇为欠扁,“我恰好都有了。”

满船水兵哈哈大笑,有好事者伸手就要扯掉他军装腰带,几有将他衣服裤子一并扒光的架势。

谢择益这一类拒绝品行导师保释、被寄宿学校开除学籍的“坏学生”,与他是截然不同两类人。这一类,他也见过不少。但活成他这样的,却不多。

几名下级水兵拎着他的行李,带他一路前往皇家军舰码头。下到码头上,前头簇拥着谢择益那群军官也终于难得被他打发走了。他衣服被扯开两粒扣子,手里拿着历经千难万险抢回来的腰带,倒也毫不在乎形象,一边走一边系上。四下寻找一番,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斯言桑一旁,问道:“是要在码头上打个电话,还是直接去见?”

汴杰明的车开到门口停稳,小跑过来就要替斯言桑拎行李。一见斯言桑,竟难得颇有兴头的调戏道:“ohhhhlook!achinaboy!”可以当做他在说中国少年,也可以当做在说斯言桑头发乌黑,皮肤细腻得像瓷器一样,整个人气质相当温润如玉。

还不及他回答,码头外头两辆道奇驶了过来,在几人面前停下来。

为首的车上下来个绸布衫褂的中年人,即便上了年纪,也生的气度非凡,举止说不上的气派十足。

一见那人,斯言桑与谢择益动作都滞了一滞。随后斯言桑嘴唇早咬得发白,恭恭敬敬喊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斯应哼笑一声,冷冷道,“我不来,你决定要到何处去?”

谢择益操着夹生的粤普,快速解释道:“刚将邮轮从槟榔屿接回。不然斯老爷以为要将令郎送到哪里去?”

斯应这才略略将他打量一番,语气不甚友好:“斯家的事,就不用旁人操心了吧?”

谢择益道:“斯老爷说的是。该不该操不操心是一回事,操不操得了心又是另一回事。”尔后侧过头,对面色发白斯言桑轻声说道:“看来令尊,似乎也十分严苛,丝毫不输于家父。”

作者有话要说:*只想说的是,二十世纪最可怕的,其实有可能不是战争。

——

*嗯,两个人的爱情与人生态度。

——

*不要问我斯应为什么要来。

——

*下一章会放一章防盗,明天替换掉,字数只多不少……

——

*这周写的有点少,明天多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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