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嘉秧的pep-3评估结果出来,虽然跟儿童医院用的不是同一套评估方法,结论大同小异。总体落后3~4月,其中语言和社交是短板中的短板。
凌老师跟徐方亭沟通干预意见,特别提了一句:“秧秧阿姨,我评估时候发现他脾气很急,得不到一样东西就会尖叫,你们介不介意平常上课我特意给他制造困境?”
徐方亭愣了一下,不知没有深刻明白,或是不愿相信。
“制造困境?”
凌老师面相有些严肃,不苟言笑时更增威严,耐心解释道:“就是故意激怒他,激怒他,让他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徐方亭听懂了,就是故意“添堵”。
当初她也是用“添堵”的强硬方式教会谈嘉秧以手指物,只是现在听着有点不舒服,好像故意为难小孩似的。听讲座之时,郭神说自闭儿成长过程中到处都是麻烦,不必要再人为制造。她终于理解当初谈礼同为什么如此反对,却不知道谈韵之怀着何种心情接受她“野蛮”的教学方式。
凌老师到底属于专业人士,徐方亭不知该信任还是反对,前者怕谈嘉秧太受挫,后者怕凌老师得不到家长支持,会对小孩不好。
徐方亭罕见犹豫,说:“行吧……”
待凌老师带谈嘉秧去上课,徐方亭便在微信上跟谈韵之提了这点。现在她基本不看时间给他发消息,不然过会被琐事包围,转头就忘记。
有一次抄燃气表的人碰上她们不在家,在门把手贴上纸条告示,她进门忙着给谈嘉秧搞饭吃,隔了一周才想起来。
如果谈韵之不想上课被打扰,自己会设置免扰模式。
谈嘉秧快下课,他才发来一条声明性的回复:“刚在开车。”
徐方亭看了两遍,以前他从来不会“多此一举”地声明,不回复便是在忙,她一般也不会拿无关紧要的事烦他。
一直到谈嘉秧入睡,他们不约而同端着自己的瓷杯坐到餐桌边,才有空闲续上议题。
“先上一段时间看看吧。”谈韵之回应并不太干脆。
徐方亭一针见血道:“你也不太赞成对不对?”
谈韵之并不回避,道:“挫折教育任谁都烦吧。”
徐方亭说:“那刚开始我教谈嘉秧指物,也是挫折教育吧?”
“那不一样,”谈韵之马上说,“谈嘉秧是一颗长歪的树,要扳正肯定得依靠外部力量。”
瓷杯热水腾着白雾,徐方亭用来暖手多于解渴,双手捂着杯子没有动。
“小东家,你这是双重标准。”
谈韵之夏天爱喝加冰块的水,现在不算冬天的凉天,连温水也不屑,还是喝直接从滤水器接出来的。
他靠着椅背,单手抱腰,手背支着另一边肘部,手掌斜挎下半张脸,托着脑袋沉思片刻,忽地抬头道:“我怎么就双标了?——你那是对自己没信心。”
徐方亭扯了扯嘴角,不服道:“教育是门很深奥的学问,我还没正式入门,自然怕给小孩留下什么成长阴影。”
谈韵之放下手,握着杯子的手柄却没有端起来喝:“生活就跟游戏一样,总要闯过一个个难关,才有机会活动积分点。——关键是五彩星的老师为什么要特意说这一句,谈嘉秧本来就易燃易爆,不需要特别激怒,我不太明白她的用意……”
“我也不明白,”徐方亭用焐暖的手托起双颊,盯着餐桌上的某一点发呆,“以前星春天的老师也不会特意这么说……”
“别想了,”谈韵之喝一口水道,“先上完这十五节课,要是真受不了再换。机构又不是只有五彩星一个,实在不行还可以搬家。”
坐她眼前的仿佛不再叫谈韵之,而是有了新的代称“25套房”。
徐方亭只能说:“以后总要回来上学,还是别离开熟悉的社区环境吧。”
两个人明明不够二十岁,也不是教育学者,不是探讨课题,却像老夫老妻一样位置桌子谈论小孩的教育问题,气氛委实压抑。
“小东家……”
“嗯?”
两个人同时抬眼,目光擦出危险的火星,压抑中又浮起一丝尴尬。
徐方亭咬咬牙,痛下决心般问:“一开始的时候,你真的没有反感我吗,那样强硬对待谈嘉秧,我知道我性格比较要强,所以……”
“没有,”谈韵之怕犹豫暴露他其实在反感似的,立刻说,“当时……对孤独症一窍不通,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让我碰见良医。”
那股卖命恭维的语调又出来了,徐方亭无奈一笑,也不知道当受不当受。
谈韵之趁机问:“那你呢,对我第一感觉……不,第一印象,是不是很差劲?”
徐方亭笑了笑,半开玩笑道:“你在工资上那么慷慨,再差劲也差劲不到哪里去吧。”
谈韵之皱了皱鼻子道:“我就知道,你就是看在钱的份上!”
徐方亭并无恼怒,轻快道:“那出来讨生活嘛。”
谈韵之追问道:“那现在呢?不可能还是那样吧?”
徐方亭稍微收敛道:“只要不喝醉还好。”
“我喝酒也没把你怎么样啊,第一次连家门也没进,第二次我还……自己锁起来……”
最近的第二次正是这种微妙关系的源头,谈韵之忽然哑炮,懊恼说多了似的。
“不是……我看你两次都挺郁闷,然后大家同一屋檐下,我的心情也会受到影响啊,和谈嘉秧在一起就不好表现得太开心,所以……”
徐方亭随意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自个儿领会吧。
谈韵之的笑意眼里漫到嘴角,将她的话简化成:“噢,我不开心你也不开心啊。”
徐方亭挑不出严格的逻辑错误,扫了他一眼,那边的自得却半分不减。
她故意道:“喝酒容易变老哦,又老又丑。”
“……胡说。”
“还会记忆力下降。”
“我喝酒从没断片。”
“……”
从育儿过渡到己身,那点暧昧扩大了疆土,侵占他们之间大半空间。
谈韵之再继续装断片,便显得有点虚伪,只能下狠心道:“我以后不喝酒了。”
徐方亭不客气“嗯”了一声,道:“你每次喝完酒都显得有点傻傻的。”
谈韵之剑眉倒竖,瞠目道:“谁傻了!”
徐方亭微抬下颌,前头的不客气化为显而易见的揶揄:“要不你再试试抽皮带绑住自己的手?”
谈韵之下意识低头瞅了眼,讪讪道:“我现在没皮带。”
谁也没提拉手一事,刻意压下去的暧昧又如救生圈浮起。
徐方亭嗤笑一声,端起变凉的水灌了下去,然后起身说:“我准备睡了,天冷困得快。”
“小徐,”谈韵之抬头叫住她,眼里属于少年人的漫不经心尽数收敛,只留一股稚嫩的热忱,“别想太多,我们两个接手谈嘉秧的时候才多少岁啊,加起来刚刚达到高龄父母亲的门槛,别的35岁中年人还不一定有我们负责,能把一个自闭儿带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又不是神仙,第一次对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生命负责,哪会一帆风顺、一点错也不犯,儿童医院那么专业的地方,还推荐经颅磁治疗呢。”
刚才喝下温水,暖意现在才抵达胃部,徐方亭仿佛吞下一颗定心丸,四肢百骸跟着舒畅。
但仍有一丝微妙难以释怀,具体何处又琢磨不透。
她颔首轻声道:“你也早点睡吧。”
她往厨房放好瓷杯,转身回到卧室门口,脚步一顿,恍然大悟:明明是小东家和小阿姨的关系,怎么到了他嘴里,喻体就成了“父母”……
花费一周熟悉车标词库后,之前谈嘉秧跟着章老师学过结构助词“的”,徐方亭便给他拓展定语,在每个车标前加上颜色,比如“白色的保时捷”,“舅舅的车车是白色的保时捷”。
再到后来,两人沉默多于沟通——每天五点半出门,下课磨磨蹭蹭回到颐光春城差不多八点,奔波一个半小时,上课40分钟,徐方亭和谈嘉秧均有点人仰马翻之意。
徐方亭只要带上小孩,便失去对时间的控制力,是快是慢完全看谈嘉秧心情。
她尝试更换交通工具,直接打的,但路上时间缩短,等待间隙依然冗长。她才顿悟,并非交通工具的问题,时间安排和收效不合理,导致一种由内至外的疲惫。
她一个成年人都疲态尽显,更别说一个三岁小孩。
五彩星每隔一周的周三晚上会召开员工大会,意味着谈嘉秧的一节课要推至周六上午。以往的周末谈韵之会带她们外出闲逛大半天,这周一个早上给一节课冲掉,只能计划下午的时间。
谈韵之在附近找地方吃了饭,一起到学校踢球。
中午的田径场只有寥寥几人,入秋的草坪秃了毛,地皮隐然可见,过段时间足球场会限时开放,来进行冬天草皮养护。
谈韵之陪谈嘉秧踢了一会西瓜皮球,哪怕大的拼命放水,小的捡球也多于接球。不一会两人均挂了汗,谈韵之脱掉卫衣,留下一件短袖t恤;徐方亭也给谈嘉秧抽掉隔汗巾,秋衣外的薄卫衣换成小马甲。
休息阵地转移到观众席最下方一排,大人在台阶坐着,小孩站边上往台阶推他的绿色巴士。
谈韵之在手机上放大当初从儿童医院拍下的残联定点机构,不知第几次研究那些地址。
徐方亭背包撴一边,凑近用自己手机搜地址。
两人不知不觉又变成说悄悄话的距离,再近一点要亲上,再远一点声音会给风吹散。谈韵之双耳泛红,不知是运动、冬风还是她的杰作。
他指着其中一个机构地址说:“我有一套房子在这附近。”
徐方亭道:“那托班的课怎么办,交到过年前的吧?”
谈韵之失望一叹:“也是。”
两人研究好一阵,还分神跟谈嘉秧说几句话,让他保持精神活络,没有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
谈韵之问:“真的要去我们家楼下那所吗?”
徐方亭说:“最后的选择吧。”
“我给我车你开?”
“不是车的问题,就……小东家,你隔三差五跑回家,学习时间安排得过来吗,会不会……有点累?”
谈韵之锁了手机屏幕,扫了她一眼,又望向田径场,恰好有一对情侣手拉手经过面前跑道,大概午饭后消食。
“看到没有?”他忽然下巴示意。
徐方亭讶然道:“你认识?”
“不认识,”谈韵之说,“我是想告诉你,大学的时间说自由可以很自由,说紧张也可以很紧张,看个人的规划和安排。你以后就知道了。我只不过是把别人谈恋爱的时间用来跑家里了。——是不是啊,谈嘉秧?”
谈嘉秧忽然翻转绿色巴士,指着轮子跟他说:“这是轮子。”
谈韵之即兴问道:“什么颜色的轮子?”
谈嘉秧:“黑色。”
谈韵之:“这是黑色的轮子。”
谈嘉秧:“这是黑色的轮子。”
徐方亭在谈韵之那句“你以后就知道”里走了会神,竟然真的以沁南大学为蓝本构造“以后”。
谈韵之又转回来跟她说:“其实还好,不算累。”
徐方亭想起他酒后抱怨,不禁揶揄道:“你那晚可不是这么说,明明很不甘心,‘我十九岁了,竟然还没谈过恋爱’。”
她把他的憨态学足89分,谈韵之的耳朵像用番茄切片假冒似的。
徐方亭追击道:“文科专业女生应该很多啊。我们以前班六十几个人,就十来个男生。”
谈韵之略显烦躁道:“那也要有喜欢的才行,你当我禽兽吗,随便对着一个女生都能发情?”
他那句抱怨也跟发情差不离了。
徐方亭刚想接话,跑道上小步跑过来三个女生,互相挽着胳膊也没摔跤,嘻嘻哈哈,热情洋溢,齐声大喊:“小可爱——!”
徐方亭:“……”
谈韵之:“……”
三个女生蹲到谈嘉秧身旁,开始叽叽喳喳。
第一个说:“哇,小帅哥,你比你舅舅还帅哎!”
第二个说:“是啊,谈韵之,你被你外甥比下去了,太惨了。”
第三个说:“叫‘姐姐’,快叫姐姐。”
谈韵之怂恿道:“叫阿姨!”
“别听他的,叫姐姐。”
“对,叫姐姐。我们有那么显老吗?”
“谈韵之你别教坏小朋友。”
谈嘉秧又笑眯了眼,举着绿色巴士对她们说:“这是巴士。”
“哇,这是巴士,谁买给你的?”
这个问题在谈嘉秧的句子库里,他立刻能回答上:“姨姨给的。”
三个女生目光不约而同扫向徐方亭,由于没人站起,她也一直坐在远处,冲她们礼貌一笑。
三个女生“骗”到谈嘉秧几声姐姐,轮流给他举高高,征得谈韵之同意,还合照了好几张。
徐方亭和谈韵之好像也当做背景入了镜。
有个女生还情不自禁捏了捏谈嘉秧脸颊,谈嘉秧没受到过如此大礼,懵然片刻,哇地一声回头找徐方亭哭了。
谈韵之笑骂道:“那么喜欢小孩,自己生一个。”
三个女生也笑着回怼几句,什么“小孩还是别人家的好玩”“这也不是你生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又手挽手笑嘻嘻离开了。
徐方亭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想起渺远的高中生活,周末的时候,她也曾像她们一样,和舍友勾肩搭背出校园小逛。
“小东家。”她回头唤了一声。
谈韵之敛起笑,故作严肃:“你没听见刚才她们怎么叫我的?”
徐方亭还是不太习惯,便省略称谓道:“以后你要是谈恋爱了,也要空出点时间陪陪谈嘉秧啊。”
口吻忽然酸不溜秋,连她也错愕片刻,她到底以什么立场来叮嘱谈韵之?
谈韵之说:“不还有你吗?”
徐方亭道:“……”
谈韵之恍然想起,九个月又缩短了大半个月,不由自主站起来,烦躁地顿顿双脚。
“你要是走了,我谈什么恋爱啊,”他说,“一边上学一边带孩子,早忙得忘记自己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