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到家,徐方亭匆匆赶完晚饭,趁谈嘉秧还在磨蹭,把他的情况总结一遍,要点分明,难点突出,然后发给胡老师。
谈嘉秧经过一年干预,学习能力有所提高,从“闭魔”降级成“闭娃”,吸引注意力不再需要耗费一番功夫,当然,所学知识难度也在加深。还剩八节课,徐方亭和谈韵之不指望他能多学会一项技能,对老师的期待又回归原点,只要有个人不断跟他说话,不留一个人发呆,巩固旧知识,技能不会退化便好。
与此同时,徐方亭仍继续从家长中收集附近机构反馈。
董颖慧爸爸一直以来坚持自己掰碎了一点点教,一边暴躁一边干预,本就对机构不寄予希望,只是来这里消耗每年残联的报销额度。加之星春天离家近,明年下半年董颖慧上小学后,下午放学还可以过来。
他是驻守部队之一。
有一个上小学的唐氏男孩也继续驻守,原因与董颖慧爸爸差不多。
罗应跟着新老师调整上课时间,徐方亭周三和周五才能碰见人。
罗应父母是工作狂人加甩手掌柜,孩子多是阿姨在管。
阿姨朝徐方亭打听踩过点的五彩星,那里离罗家更近;徐方亭反过来问奚老师动态,是不是去哪个机构就职。
罗应阿姨说:“奚老师还不清楚,说过段时间再说。”
徐方亭问:“她还留在沁南的吧?”
罗应阿姨说:“我暂时没听说她要走。”
徐方亭近乎叮嘱道:“姐,她要是安顿下来,你告诉我一声啊。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好,可能先去五彩星看看,其他都太远了。”
罗应阿姨也想看看五彩星,掏出手机,调出微信个人二维码,说:“五彩星在哪里,你加我微信,发个地址给我吧。”
星春天敲响下课铃,罗应挣脱老师的手冲过来,一阵滑步后,跪倒在泡沫垫上。
年轻的老师追过来,气喘吁吁道:“阿姨,他又发脾气了。”
罗应也许能感受出语气差别,隐约知道挨批,登时仰躺地垫,不断磕后脑勺。
罗应阿姨淡定递近手机让徐方亭扫码,俯视着他:“罗应,给我起来,再不起来打屁股。”
罗应依旧拿头敲木鱼,噔噔噔一声又一声,偶尔偷瞄阿姨一眼。
徐方亭匆忙扫码,加上人之后,跟罗应拜拜,过去接谈嘉秧下课。
这一周过去,谈嘉秧在星春天还剩最后四节课,以往徐方亭会主动去财务办公室续费,这一次她们来到五彩星,缴上一笔pep-3评估费用。
拥有评估资格的是言语课组长凌老师,齐刘海中短发,发尾染黄,声音略显沙哑。
之后安排的课程也是她上,费用相对其他老师稍高——不过谈韵之也不会太在意这三四十块钱区别。
评估时长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间,谈嘉秧须独立完成项目,于是和凌老师两人一起“关”四平米左右的小教室,徐方亭和谈韵之可以从前厅的监控大屏上看情况。
周六上午五彩星只有两三个学生来上课,每间教室大门紧闭,隔音效果强,不像星春天那边“热闹”。
徐方亭和谈韵之仰着脖子看监控,右下方小小的一格,听不见声音,只能勉强看到测试的项目。
谈韵之以他固定的姿势抱着胸膛,示意安设两个摄像头、占据两个方格的感统教室,凑过脑袋跟她说话。
悄悄话依旧拿捏不好亲密程度,有时他仍会不小心蹭上她肩头,可能天冷衣物稍厚,她触感给隔挡,又或者已然习惯,两人没有如以前尴尬而慌张拉开距离。
“他们的感统教室跟游乐场差不多啊。”
地板铺满深蓝和浅蓝相间的泡沫垫,墙壁贴了一米多高的防撞软垫,角落还有滑梯和波波池。
有个比谈嘉秧小一些的小孩正在练习坐独脚凳。
徐方亭只扫了一眼,又回到谈嘉秧所在的格子,说:“感统就是玩嘛。”
谈韵之继续看一会,嫌脖子酸,坐到靠墙而置的条凳玩手机。
研究一会默片,徐方亭大概了解每个项目考察什么内容,当凌老师刚拿出教具,也能大概知道谈嘉秧能否通过这一关测试。
这令她颇有自豪感,侧面佐证对这个行业的热情,她就是这一块的料。
约莫一个小时后,谈嘉秧从教室“释放”出来,坐到门口的矮凳换回自己的鞋子——这里教室都铺了泡沫垫,任何人进去都得脱鞋子。
凌老师表示还需要一两个工作日才能出结果,到时会出详细报告,然后又列了几点谈嘉秧的明显问题——老是看房间里面的排气扇。
“现在排课情况是这样的,我还剩下下午2点20到3点,以及6点20分到7点的空档,你们看小孩能不能上,或者其他老师可以安排早一点的课。”
既然做到组长,一定尤其过人的能耐。谈韵之和徐方亭对视一眼,几乎不用开口商量,便说:“还是上你的课吧,就6点20。”
明年谈嘉秧上全天托班和幼儿园,只有这个时间最合适。
凌老师又跟他们确认一遍排课时间。
星春天的课程下周四才能结束,两人打算让谈嘉秧周五缓冲一天,新的一周开始直接来这边上连续的课程,那时刚好十一月剩下十五个工作日,谈韵之便付了十五节课的学费,从财务室拎回一小箱赠送的小熊饼干。
徐方亭和谈韵之互相看看,并未如释重负,切换到一个新环境,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建立信任,这之前一颗心还悬着。
徐方亭示意他看办公室整面墙的白板,上面的表格密密麻麻写着各个老师的排课。
“罗应,谈嘉秧名字下面,”她悄悄说,也许鼻息拂红了他的耳廓,“同一个老师评估,在下午。”
谈韵之记得这个谈嘉秧蹭人家婴儿车的小男孩,说:“也打算来这边?”
徐方亭便说:“回头我问问。”
三人再度穿过凌乱的装修现场离开酒店大楼。
晚点的时候,徐方亭跟罗应阿姨联络上,罗应的确在他们之后评估,但一进去就哭闹,哭闹累了倒头呼呼大睡,评估评了一阵空气。
他们要凌老师2点20分的空档,以后虽在同一个机构,恐怕短期很难再碰上。
罗应在星春天剩的课时较多,但每天上2节,比谈嘉秧还早一天结束。
谈嘉秧上完所有课程的周四,胡老师依然是那副带着点不自信的谨慎,问:“秧秧明天还来上课吗?”
徐方亭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不来了。”
“之后也不来了吗?”
“嗯……”
胡老师笑笑,了然道:“好的。”
徐方亭提提谈嘉秧的手,说:“谈嘉秧,跟胡老师拜拜。”
“拜拜。”谈嘉秧闪烁一眼,用力挥了挥手。
星春天外面的高架桥已然竣工通车,那些工地民工不知往哪个地方迁徙。车辆像单行的拉链头,不断地滑上高架,隐身进土黄色的声障屏里。
徐方亭带谈嘉秧看了一会,折回大楼里,往小区那边楼梯口走。
谈嘉秧本来不愿意,徐方亭连哄带拉,说了几次吃猪杂莲藕粿条里面的炸肉皮,他才肯跟下楼。
谈嘉秧已勉强能够上木桌,徐方亭往小碗夹一些短稞条,让他自个儿用勺子扒拉着吃,不时留心看几眼。
一顿晚饭平平淡淡,以至于结束时,徐方亭差点忘记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稞条。
她牵着谈嘉秧,如上一次那般,悠上天桥,往对面马路去。
天桥给高架桥削顶,桥底下那一截光线昏淡,空气仿佛跟着沉滞几分。
十一月的傍晚六点,夕阳收工,路灯光就位。飞驰而过的轮子,沿街店铺的多彩灯箱,对谈嘉秧都是一场视觉盛宴。
路过那所可以见着足球场的小学,小男生们在教练带领下训练。
徐方亭让谈嘉秧看踢球,谈嘉秧大概又忙着看球场灯。
“谈嘉秧,你以后也要像哥哥们一样踢球,让舅舅教你锻炼身体,好不好?”
谈嘉秧的眼神比灯光还涣散,徐方亭改一个问题,问他哥哥们在干什么,这回倒是给出了回应。
再走到那所门前置了地灯的中学,谈嘉秧依然叫抱坐上障碍墩,滑下来后果然去踩了一会打亮的地灯。
徐方亭陪着他一路玩回去,后半程依然得抱着他。
以前在仙姬坡,她注意到一个微妙的现象,那些生育小孩的阿婶们的上臂总是格外粗壮,如今她终于明白,都是抱孩子累出来的。
她这晚洗澡时特意鼓起肱二头肌左看右看,貌似的确比在老家时结实了几分。
这周天徐方亭休假,懒得往孟蝶那边跑,打算到两站地铁之外的图书馆泡了一天,远离小孩,放空自己。
谈韵之一会把谈嘉秧送榕庭居,自己也出门,看着徐方亭吃过早餐,便问:“小徐,又去你姐妹那里?”
徐方亭连续两个月的假期都往那边跑,小东家估计形成条件反射。
“这周暂时不去,就一个人随便逛逛。”
谈韵之眼睛漫上莫名笑意,说:“你最近从你姐妹那回来,感觉都像换一个人。”
徐方亭看他也吃完,自然开始清理餐桌,叠起两个瓷碟问:“变成什么人?”
谈韵之肘撑桌沿,双手交握抵了一下鼻尖,说:“像我每天上完晚自习回宿舍,什么话也不想说,就想倒头睡。”
“搭两个小时的车,”徐方亭不太想透露孟蝶的产后情绪波及到她,“是有点累。”
谈韵之脱口道:“我的911快到了,你可以开我车,提前适应一下。”
徐方亭立刻抬手,做了一个小幅度投降的姿势,瘪嘴道:“你的保时捷停进城中村太万众瞩目了。”
自从谈韵之某日在车库随意叫谈嘉秧认了一些车标,谈嘉秧每路过一辆便问她一次“这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徐方亭把它矫正成“这是什么车”。
谈嘉秧认知能力提上去后,便开始展现asd孩子过人的机械记忆能力。她只认识沁南市随处可见的bba,被迫拓展知识库,把常见车标记下来,也大致了解到车价和档次。
谈韵之敛了笑,似乎有了些情绪,说:“它就一辆车而已,代步工具。”
“……”
徐方亭现在穿惯了阿迪达斯——当然是工作服性质——纵使记得起当初目睹同学随意消费阿迪的心境,也已钝化了贫富差距的感受。阿迪对她只是一件能拥有的蔽体衣物,保时捷还不是。
谈韵之缓了一会,放下双手,揪过一张纸巾擦嘴后问:“跟你去景点玩,天气刚好不冷不热,像上次说的,谈嘉秧也安顿好了,去吗?”
徐方亭动作滞涩一瞬,把餐碟送进洗碗机,回来才闷声说:“先不去吧……今天有点风,我想去在室内呆着,去图书馆。”
他又开始叠纸巾团,她反射性观察他表情,眼神显得有些迷惘。她现在可以下判断,每次他不由自主叠纸巾时,总是有点烦躁。
他把纸巾压到不能再弯折,看了她一眼,略带不甘地说:“我们学校也有图书馆。”
徐方亭垂头擦桌子,说:“上次去过了……现在这家就在星春天的下一个地铁站,我竟然现在才知道。”
谈韵之没再说什么,把纸巾团轻轻抛到桌面,起身去玩具角找谈嘉秧。
若是以往,徐方亭会呵斥他,餐桌又不是垃圾桶,不要把纸巾扔上面。这回她只是默然拾走,绕到他那边擦桌子。
傍晚回颐光春城,谈礼同已经把吃饱饭的谈嘉秧送回来,谈韵之罕见地不在。
夜色渐晚,徐方亭把谈嘉秧打理上床,天也来越冷,他入睡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不到九点就能钻被窝。
她给谈韵之去了一条消息,问他今晚还回不回来,不回她要反锁门。
一直到她将谈嘉秧哄入梦乡,指纹锁传来声响,不回复消息的人出现在玄关。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徐方亭端着一杯温水从厨房出来,随着对方走近,鼻端飘来一股淡淡的酒味。
她立刻蹙起眉头,眼神略含指责。
谈韵之拉开餐椅,咚地一下撴到椅子上,“我也想喝水。”
徐方亭盯着他这副鬼样子片刻,暗暗叹气,回厨房用他杯子接了一杯温水。
她把杯子推过去,坐到他对面,试探道:“小东家,你、又失恋了?”
谈韵之端杯仰头,只有喉结在滚动,然后重重撴下杯子,薄恼道:“我今天生日,跟我们宿舍的吃饭了。”
徐方亭哑然片刻,难怪今早他问了两遍要不要跟她再去校园逛逛,她都拒绝了。
徐方亭拼命回想去年的日子,可是带小孩的每一天大同小异,分辨清楚工作日和周末实属不易,每个月能记住的日期只有发薪日。
“小东家,生日快乐哦!”
谈韵之毫不客气道:“不快乐!”
徐方亭:“……”
“我十九岁了,竟然还没谈过恋爱。”
“……我十九岁了,竟然还没上过大学。”
谈韵之撩起眼皮盯着她,可能酒精摧毁他的坚定,不到十秒钟便妥协了,垂眼沉声道:“好吧,你赢了。”
徐方亭释放先头那些指责,咕哝道:“不是说‘喝酒不回家,回家不喝酒’吗?”
谈韵之喘了一口粗气,扯了扯嘴角道:“你放心好了……”
说罢,他挺直腰背,做了一件让徐方亭非常不放心的大事——
他的椅子离桌稍远,从徐方亭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掀起衣摆,传出解皮带扣的声响,下一瞬,他真的把牛仔裤的皮带抽出来。
徐方亭从椅子上跳起,以几乎能唤醒谈嘉秧的声音叫道:“谈韵之,你干什么!”
谈韵之懒懒地靠在椅背,皮带端到桌面上重新上扣,然后两手腕钻进缩小的皮带圈,顺便定住皮带头,低头咬住皮带尾,昂头一拽,便把自己锁上。
他松开牙关,自嘲一笑,慵懒而迷惘地望了下她,眼皮快要阖上。
若不是这副虚弱的表情,他恐怕会更像一个受审讯的嫌犯。
“……”
徐方亭又跌坐回椅子,暗暗骂了声疯子。
这人既然能干出酒后睡门口的壮举,如今这般倒小巫见大巫。她下意识弯腰看了眼桌底,谈韵之两腿伸直,果然大冷天又光着脚,姿态更显落拓。
她无奈道:“谁又让你那么不开心了?”
谈韵之支起手肘,额头困顿地磕上拇指根,道:“不是谁。”
“嗯?”
“是很多事。”
“……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应该开心一点啊。”
“说了开心不起来。”
“……”
徐方亭给他的混沌折腾进死胡同,一时不知道如何开解,垂眼看了下杯子里的水,小小的光亮反射到杯子内壁上。
她无意瞄了眼谈韵之拘束的手,忽然间发现一点不对劲,他的指尖颜色有点暗,再一看手腕处勒出了皱纹。
徐方亭立刻叫道:“把皮带解掉。”
谈韵之睡着似的,没有反应。
“等下你手会充血坏掉的……”
她丢下杯子跑到他身旁,拽过他的皮带圈就开始摸索金属扣的机关,束缚松开那一刻,谈韵之忽然两手握住她的右手,垂头一起垫到桌子上,声音有气无力,饱含痛苦:“小徐……”
徐方亭一时懵然,等明明白白给他掌心与额头的温度包裹时,好像丧失上一次被他不小心拉住手腕的尴尬与气愤,只剩下奇怪的舒坦,和一点点加速的心跳。
她难过时,曾抱着谈嘉秧吸鼻子,谈嘉秧会回抱她,这种肌肤接触可以获得反馈,比和枕头拥抱更有真实感。
也许这段时间折腾谈嘉秧换机构一事,他们都有点心累,不经意成为彼此暂时的依靠,仅此而已。
徐方亭就这么静静站在他身旁,莫名想起今天的图书馆,里面再也没有陌生人,只有她独自一人,实现真真正正的放空,宁静而清醒。
隔了约莫四五分钟,她轻轻换了一声:“小东家?”
没有反应。
她左手想推开他的脑袋,触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发丝时,情不自禁轻抚一下,当真只有一下,像手掌掠过水稻叶尖,触感却柔软舒适,跟谈嘉秧的有些不同。
这种“不同”的认知跑出来,她才醒悟,握着她手的人也跟谈嘉秧不同,对方是一个足够理智、喜恶分明、能清醒表达自我的成年人。
她愣了愣,到底还是推开他,抽回自己的手。谈韵之侧头枕着他的手肘,双眼紧闭,呼吸平稳,果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