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徐方亭和孟蝶再次汇入返工大潮,乘上回沁南市的长途大巴。
孟蝶查出怀孕后,多了忌口,再也不像上次那样各种小零食不断。
“我现在都不敢再碰添加剂多的东西,”孟蝶说,“可能还会去辞工吧,产线辐射太大了,对宝宝不好,老板也不愿意聘一个孕妇干活。”
徐方亭想起小时候在祠堂看到的贡品,大人总叫她们小屁孩好生提防,不要打碎那些精美器皿。
“那你……就一直呆到生小孩吗?”
“可能去我男朋友爸妈的菜摊帮忙吧,”孟蝶自我开解道,“反正像我这样的只能做些技术要求不高的活,在菜场和工厂都差不多。”
还是会有所不同,徐方亭想起徐燕萍的话,她在家干预她哥那几年跟在外打工迥然不同,她若是没出来工作,没有自己的交友圈,车祸出事恐怕找不上肯帮忙的人。
保姆工作其实跟在菜场帮忙差不离,不负责进货和货商打交道,每天活动在小小的范围里,重复机械工作,久而久之便生出笼鸟般的苦闷。
徐方亭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泛泛鼓励道:“那要辛苦你了。”
孟蝶转移话题道:“你下半年……有计划吗?”
她指复读一事。
徐方亭迷惘摇头,“我妈不知道还能不能工作,我舅舅和舅妈住院几天,陪护都把她累得够呛。”
而且垫付医药费后,她只剩下百来块钱,几乎回到起点,跟去年刚来沁南市一样。
“春节那个阿伯还算文明要债,静静坐门口,不闹不砸,就想让邻居知道我们家欠他钱而已。要是碰上哪个着急的债主,我妈一个人在家,我还挺担心她……”
孟蝶苦笑道:“也是,你舅舅也靠不住……”
“我现在最担心的……”徐方亭说,“你还记得村里那个疯婆娘吗?”
孟蝶脸色一变,眼神制止:“你别瞎想,现在治安好多了……”
疯婆娘是仙姬坡一个寡妇,有一天抽抽搭搭嫁给一个老光棍,后面就疯了,生了孩子也不管,由他光着屁股满村跑。
那会村民的评价是“癞/□□吃到天鹅肉”,徐方亭她们被隐晦教导不要靠近老光棍一家,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老光棍用娶亲掩盖了罪恶,等于“负起责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早上五点从仙姬坡出发,预计十二点半路过榕庭居。
进入沁南市区将近十二点,徐方亭如约给谈韵之发消息。
亭:[位置]
亭:小东家,我进市区了,估计还有半个小时。
谈韵之手机不离手,回复极快。
tyz:[图片]
tyz:迎宾大队已就位。
徐方亭点开图片,谈嘉秧在a座楼下滑滑梯,春节大部分人回老家过年,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就算有很多小朋友,他也习惯性一个人玩。
徐方亭用语音发一句:“谈嘉秧,姨姨准备到了。”
她越来越习惯把谈韵之当传声筒。
那边没再回复,徐方亭依旧将手机收进内袋,省得下车人挤人时被拈走——这都是徐燕萍的叮嘱,早几年手机支付没普及时,她还叫徐方亭把现金塞到袜子底。
徐方亭嫌麻烦没塞,只是把背包背前面,像现在这样。
孟蝶在终点才下车,徐方亭在榕庭居附近跟她道别,随口说下次放假再见。
但孟蝶怀孕不好奔波,徐方亭假期准备用来练车,同城相隔太远,见面机会寥寥无几。
反正小孩出生前徐方亭总会去看一次。
结婚决定匆忙,怀孕前三月和后三月不宜操劳,孟蝶不愿意挺着大肚子穿婚纱办酒席,只能把这事押后,等孩子出来再说。
总之,目前肚子里的宝宝才是重中之重。
伴娘头衔总不会少了她徐方亭的,孟蝶承诺道。
榕庭居周围街道张灯结彩,路上却没几个人,小区内安静如夜,恍若空城。
徐方亭推着拉杆箱往a座,空荡荡的游乐区只有谈嘉秧包场。
她热情嘿了一声:“谈嘉秧!”
谈嘉秧沉迷玩乐,没有反应。
谈韵之闻声望过来,一个冬天过去,他的肤色褪去军训印记,恢复初见的白皙,徐方亭看了一个春假的歪瓜裂枣,此刻涌起眼前一亮的惊喜和舒适。
“谈嘉秧!”她不厌其烦抬高声调,重新喊一遍。
谈嘉秧的迷惘转为喜悦,在她的拍手声里,踉跄朝她奔来。
徐方亭蹲下平视他,习惯性一高一低打开膝盖,谈嘉秧顺势便坐到高的那边腿上。
“有没有想姨姨?”她忍不住贴了贴他的脸蛋。
“想,”谈韵之声音有劲,压根不是模仿小孩子的奶声奶气,“想死了,谈嘉秧你说。”
徐方亭便抱起来,直接与他对话:“这几天他乖不乖啊?”
谈韵之说:“太乖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打包去找你。”
徐方亭莞尔道:“有那么夸张吗?”
“没有,”谈韵之说,“这是他的常态。”
“吃饭饭没有?”徐方亭改问谈嘉秧,伸手轻揉他的肚子,“肚子,饿了吗?”
“起得晚,估计还没饿,刚好等你一块吃,”谈韵之哗地拉开拉链,从羽绒服内袋掏出一个长款红包,递过来道,“小徐,新年快乐!”
徐方亭没有立即接,说:“初一那天给过了呀。”
谈韵之用红包边缘往她胳膊撇了撇,说:“这是开工红包。”
徐方亭笑着接过,还没仔细摸出厚度,红包马上给谈嘉秧这只猴子夺了去,小指头抠着封口要打开。
谈韵之立刻警告:“喂,这是你姨姨的,不许动!”
徐方亭说:“让他玩嘛,我看着的。”
谈韵之皱了皱鼻子,道:“等他玩烂了,哭的又不是我。”
“……”
谈韵之把谈嘉秧和红包交待出去,大功告成般拉回拉链,说了声“回家吃饭”便大步往c座走。
徐方亭一边抱谈嘉秧,一边在鹅卵石路上推拉杆箱。
那哐啷哐啷的声响唤起谈韵之的良心,他猛地折回来,一声不响顺走她的拉杆箱。
徐方亭笑着跟谈嘉秧说:“谈嘉秧,帮姨姨谢谢你舅舅,说‘谢谢’。”
谈嘉秧:“借借。”
前头飘来一句:“不客气。”
徐方亭回归熟悉的日常模式,重新收获安全感,一路风尘也消散在充满希望的安宁里。
春节的钟点阿姨做好一天清洁,徐方亭接手后,有条不紊开展工作。
经过半年摸索,她开展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流程,确保照顾幼儿和家务能高效兼容运转,这多亏谈韵之没有吹毛求疵,放手让她管控。
谈韵之的寒假还剩一个多星期,驾照进展到科目三阶段,准备一股气拿下,省得开学还得分心惦记。
徐方亭跟他约好每周末休假半天去驾校报到,争取上半年领证。
沁南市的“寒冬”只有半个月左右,初一那股冷空气跟随元宵离开,后续装模作样倒一倒春寒。
进入三月国际妇女节,这天星期四。谈韵之这个学期课表变动,回家时间改为周二和周末。
徐方亭和谈嘉秧从星春天到家,谈韵之接踵跟进来,手中比往日多出一束鲜花,脸上更增几分怡然。
徐方亭跟谈嘉秧说:“谈嘉秧,你看你舅舅笑得多开心。”
“那当然开心!”谈韵之笑意更盛,抽掉鞋子趿拉着拖鞋进厅,花往她方向随意一递,“拿着。”
徐方亭懵然接过,道:“给我的?”
“你不要?”
徐方亭喜不自禁,说:“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花,以前都是我给别人。”
谈韵之抽出另一边胳膊夹着的文件袋,轻轻打到沙发宽扶手上,敞开膝盖坐着,奇道:“小徐,看不出来,你还挺主动的。”
徐方亭当然听懂他的揶揄。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收花和送花大多发生在情侣间,每每提及第一次,总要跟恋爱沾亲带故。
“你想什么呢,我是当捧花的礼仪小姐给人递奖牌。”
话题没能往下挖掘,谈韵之无聊地冷笑一声。
花束是粉色康乃馨,在徐方亭狭隘的花语词典里,这种花跟母爱有关,反正不是玫瑰,含义纯洁而安全。
“可是,小东家,怎么突然给我花?”
谈韵之拉过抱枕塞腰后,一腿抻直,一脚踩沙发沿瘫坐,身形修长,便跟一条斜搁在l型铁架上滴油的油条似的。
“借花献佛。”
徐方亭坐到单人沙发,低头轻嗅,香味清淡,花瓣粉嫩,朵朵饱满,令人想起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入口即化。
“嗯?”
谈韵之欠身掏出手机,没着急解锁屏幕,带着一抹即将成形的笑意观摩她。
“4s店顺便送的。”
疑团再遇疑团,徐方亭不解抬头望着他,“4s店是什么?”
“卖车的店。”
徐方亭惊喜道:“你买车啦?”
“对啊!”尾音不自觉飘起来,一边手腕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昨天拿到驾照,今天就买了。”
徐方亭惊叹连连,“小东家,你真是速战速决。”
当初谈嘉秧能留下并安排妥当,也归功于他的果决。
“那可不,”谈韵之说,“我都看了大半年车,终于可以下单了!”
徐方亭又看了看花,“原来买车还能送花,我以为送粮油米面。”
“……今天节日啊!”
“可是……好像也不是你的节日吧?”
谈韵之又以他的招牌姿势抱腰举手机开锁,“我说我家有人过节,他开开心心就送了。怎么了,徐姐,你不是妇女吗?”
“原来如此。”
徐方亭笑着掏出手机,拍了一张花束照片更新微信头像,她原来的是一张不怎么醒目的网图。
谈韵之嘴角又逸出一个飘逸的音节,“小徐,你不觉得这个头像很像中年妇女爱用的吗?”
徐方亭随意滑到徐燕萍的头像,仙姬坡的春日桃花;她舅妈的,一朵红扶桑;孟蝶她妈妈的,一地野菊花。
她讪讪一笑,“好像有点。”
谈韵之强调:“不止一点点。”
徐方亭高举手机,和花束自拍一张,粉色将她肌肤衬得白嫩几分。
“这样可以了吧?”
谈韵之点开新头像,人和花出镜比例恰到好处,双方相得益彰,年轻的面庞应当属于他的某个同学,而不是他外甥的小保姆。
指腹不小心在屏幕停留过久,触发长按机制,两个选项弹出来:保存图片/取消。
谈韵之鬼使神差又点了第一个。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用当真……”
徐方亭弯了弯唇,差不多习惯他口是心非的套路。
这时,一只爪子忽然钳住一朵康乃馨,花瓣旋即皱出折痕。
徐方亭爽快地把那支花抽出来,递给对方:“谈嘉秧,要不要?”
谈嘉秧:“要、要。”
不爽的是沙发上瘫倒的那位,坐直了喊道:“喂,这可是我送你的!干吗要给他!”
徐方亭一愣,“他……花粉过敏吗?”
谈韵之说:“关花粉过敏什么事?”
徐方亭松快一笑,“那就没事啦。你借花献佛,我也借花献佛。”
谈嘉秧揪着花瓣玩,果然笑的跟弥勒佛一样。
“行吧……”谈韵之又瘫回去,“你开心就好……”
徐方亭听不出到底说她还是谈嘉秧,不过,现在确实挺开心的。
她找了一只闲置已久的花瓶,装上水摆放在她书桌的台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