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亭从没使用过ios系统,谈韵之只给她申请好账户邮箱,下载常用app,其他功能让她自行感受设计美学。
她立刻试拍一小段谈嘉秧,画质果然非同一般,无怪乎谈韵之老是吐槽她的渣画质。大概奢入俭难,徐方亭用旧手机传文件时,隐隐喜新厌旧。
手机外壳质感优良,滑不溜丢,她在网上下单手机壳和挂脖绳,免得重蹈旧手机的覆辙。
徐方亭从蓉蓉阿姨那学会自己上在网上淘点小东西,以前在学校需求不多,没有绑定银行卡,至多喊别人帮买,再付对方现金。
新年春节落在2月中旬,元旦过后,谈韵之会进入期末考试月,取消了周三和周天返家计划,只在周六把一周的衣服打包回家洗。
徐方亭趁元旦休了年前最后一天假,和孟蝶逛街囤点过点要带回家的东西。
在外打工一年,孟蝶东买西买,很有衣锦还乡的势头,徐方亭差点以为她月薪上万。
孟蝶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过年回去都这样,给七大姑八大姨买点东西,能带出去的,让亲戚一看到就知道,‘嚯,看!这是孟蝶买给你的啊,这姑娘能挣钱又孝顺’。以前因为我是个女儿,我妈多受气啊!我就要让她们瞧瞧,生个女儿不吃亏。”
她们逛到商场的化妆品专柜,孟蝶请导购拿口红给试用一下。
徐方亭诧异道:“化妆品也是必需的吗?”
“当然了!”孟蝶用一次性棉签试色,“哪有女人不爱化妆品啊!我跟你说,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抓紧时间,赶紧美丽。——你要不要试一下,我觉得这个色号适合你?”
徐方亭撇开头,终于理解谈韵之为什么不喜欢在大学宿舍楼下的公共洗衣机洗衣服,她非常不信任这种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的东西。
“我不要,涂了还得特意洗,太麻烦了。”
孟蝶神情如蝴蝶翩跹,飞扬道:“美丽才不嫌麻烦。——你真的不买?一支才几十块钱,改善唇色,整个人看起来会精神很多。”
徐方亭摇摇头。
“你真是……”孟蝶选了一支,无奈笑笑,让导购员开单收款。
离开专柜,徐方亭才说:“最近我看了一本书,里面说年轻女人存不下钱的原因之一是买衣服包包和化妆品,我感觉有点没错。”
孟蝶扬眉道:“那可都是女人的必需品!——你现在还有时间看书,我真佩服你。”
徐方亭说:“里面还说了另外两样原因,帮扶娘家和生养小孩,我就觉得很神奇,原来真的有人专门研究像我们这种穷人家出来的女孩子,挺切中要害。”
孟蝶浑不在意道:“自己的生活还要自己体会,书里面写的都是别人的东西,不会100%管用啊,像我现在还是解不出数学方程式,背不出古文,不也过得挺好。”
一旦话题潜入日常的地表之下,涉及稍微深奥的思考,徐方亭和孟蝶便话不投机。徐方亭并没觉得自己所知皆为真理,只是朦朦胧胧中对一些东西怀着本能的拒斥。
她无法要求对方与自己同步,只能更换话题。
这一天下来,徐方亭分别给自己和徐燕平购置一套全新行头,控制在一千以内,出来大半年,除了每月寄回家大部分用于还债和徐燕平生活,私房钱已有九千多,消费上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孟蝶依然笑她节俭,她刚工作那会,前几个月的工资除了寄回家,剩下全部花光。
徐方亭上车前,孟蝶却将那只口红袋子一把塞给她,说新年礼物。
她推却道:“我又用不上……”
孟蝶不由分说塞进她的购物袋,笃定道:“总有一天你会需要。”
徐方亭在车上取出口红,拔开盖子缓缓旋出一小截膏体,忽然想到这玩意要是跟食物一起吃进肚子怎么办。她收起口红,想着今晚有空试一下。
实际晚上她回去把谈嘉秧弄上床睡着,再如常打台灯看了会书,已近午夜,什么口红与色号,全没一床被子来得舒服。
成老师在元旦后便没再出现在星春天,接班的章老师也是位差不多年纪的女老师,样貌温婉,长发梳成低马尾,说话温声和气,给人第一印象很是舒服。
谈嘉秧习惯了aba教学模式,加上对人依恋感并非太强,更换老师没有如第一次来星春天时哭闹,毫无困难适应了。
临近年关,王一杭突然发来消息问徐方亭要不要一起搭车回家,他亲戚开车,还有两个空位。
上一次之后,两个人没有再联系,一晃竟已过去数月,龃龉被时间消磨,失去本质的锋锐,似乎变得无关紧要。
徐方亭早答应和孟蝶一同乘车,再次婉拒。他可能忙于备考,依旧没有太勉强。
一月底,谈韵之正式开始放寒假,当真报名驾校,争取假期把驾照拿下——他避开c1证人山人海的排队序列,直接上c2快速班,反正他不喜欢手动挡。
徐方亭一直没假期,这会才跟着报名,索性报了c1慢慢磨,费用两年内有效,理想情况半年内能拿证。
谈嘉秧也差不多28个月,经过半年干预,进步显著,谈韵之约在年前做一次系统评估。
再来儿童医院,谈嘉秧已经可以命名候诊区条椅的颜色,虽然发音只有徐方亭能听懂,有时连谈韵之也难以理解。
他依旧喜欢看灯和轮子,看到哪盏不亮的灯,从默默注视发展成语言表达,一直指着灯说“没、没、没”,直到大人给予回应,肯定他的“灯没亮”。
“他以后会说话肯定是个话唠。”谈韵之抱胸坐在条椅上,侧头望着谈嘉秧,而谈嘉秧依然心怀光明,仰头盯着天花板的灯。
徐方亭说:“我听说阿斯(as,阿斯伯格综合征)会这样,只喜欢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噼里啪啦说一大堆,完全不会看别人眼色。”
阿斯的语言能力一般不受影响,早期甚至比nt超前,越长大就越容易发现能力偏轨,特别难于管教。阿斯是孤独症中的智能高于nt的一类,有些父母特别渴望得到一个天才的名头,撇清与孤独症“被傻子化”的关系。
“能力越高,破坏性越强,能力低的可能在家玩屎玩尿,能力高的出门杀人放火怎么办?”谈韵之摸着谈嘉秧的脑袋,“谈嘉秧只要能控制自己情绪,有一份谋生的工作就好了。是不,谈嘉秧?”
谈嘉秧指着一盏灯望向他,说:“更更。”
谈嘉秧还不懂控制舌尖触碰上颚后发音,d一律发成g。
谈韵之给他正强化的回应:“对,那是灯灯。”
徐方亭认同他的看法,谱系之所以为谱系,是孤独症像光谱一样,程度有深有浅,每一点坐标的颜色各不相同,没有两个完全一致的孤独症人士。
她现在可以说了解谈嘉秧,但不一定了解其他asd小孩。
谈嘉秧对于他们来说先是一个各方面与众不同的小孩,然后才是asd小孩。他们不愿意用标签束缚和定义他。
叫号屏提示谈嘉秧的名字,这回身份信息完整改过来,谈嘉秧从法律和社会意义上完全脱离金家的范畴。
那个脸庞只有巴掌大的男医生还记得他们这一特别的组合,微笑询问情况,依旧是徐方亭作答。
“哎——”医生惊喜地说,“他现在会看我了。语言也出来了,进步很大啊。你们在哪个机构上的课?”
徐方亭说星春天。
“看来星春天可以啊!”医生点头,示意在场唯一的实习医生记下机构名字,可能作为推荐参考之类。
医生又开了评估的单子,依旧是跟上次相同的医生评估,她对谈嘉秧也还有印象。
这一次,谈韵之填写社会适应能力评测表时,终于可以在“脱袜子(从袜口往脚尖方向)”这一项打上一个勾。
评测结果出来,谈嘉秧现年龄28月,实际发育月龄22月,落后6个月。比半年前落后10个月足足提升了4个月。
医生又重复一次进步很快,“你们家小阿姨应该费了不少功夫,很难得啊,不加工资说不过去了。”
谈韵之诚恳笑道:“一定加。”
医生让回去继续上课,等三岁时候再来复查。离开诊室时,两个大人满脸带笑,谈韵之欣喜于谈嘉秧的进步,徐方亭的除此之外又多了一层:小东家又要给她加薪500了!
谈韵之饱满的状态持续一整天,比知道期末考试科科优秀还激狂,当下决定带她们到旁边的荷花山公园坐鸭子船。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带谈嘉秧来公园。
刚确诊那会是夏日炎炎,心情低迷;后来工作日上课,周末到处人山人海,总之哪也不想去。
谈韵之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小徐,你来沁南,好像没怎么出去玩过?”
徐方亭跟着他往公园的荷花湖走,路上碰见一片相亲角,一绳一绳的相亲文件,按年龄排了序,越靠入口越大龄,文字也越迫切。
谈韵之冷不丁说:“小徐,你盯什么呢?”
徐方亭笑道:“上面的女同胞条件都挺不错,好几个还是自己有房有车的高级白领。”
“你为什么不看男的,反而看女的?”
“我只是好奇一下女同胞们到30岁左右能达到什么水平。”
谈韵之侧头打量她一眼,“你才成年,就琢磨十几年后的事了。”
徐方亭轻轻一叹,“时间很快,一下子半年就过去了。”
谈嘉秧提升了不止四个月的能力,可是她好像跟半年前没什么不同。
说话间,荷花湖近在眼前。
鸭子船有脚踏和电动两种类型,谈韵之毫不犹豫选了后者。
今日偶见太阳,此时天阴无风,游湖的船只不在少数。
三人套上救生衣,谈韵之带谈嘉秧坐前排开船,徐方亭做后排对角。保暖起见,她还给谈嘉秧套上毛线帽,谈嘉秧扒掉几次,开船之后才终于分心,不再捣弄帽子。
徐方亭小时候只坐过一次鸭子船,小学毕业那年被姑姑召到舟岸市带表妹,跟着他们家到公园,船到湖心,脚踏板坏了。
现在当然再无隐忧,徐方亭静静感受凉风,时移世易,却回忆不起当年的轻松与新奇。
船突突前进,巡游,谈韵之圈着谈嘉秧开船,中途接起谈礼同电话,连喊带吼地说:“中午我们在外面吃,你自己解决吧。晚饭也不回去了。”
手机收妥当,谈韵之又用同样的语调说:“小徐,等我考了驾照,我带你们去海边玩啊。”
徐方亭笑了,似乎能回味起小时候的欣喜,仅仅因为家长的一个许诺就充满期盼,精神的富足能够填平贫穷的沟壑。
“好啊。”她举起挂在胸前的手机,随手拍了一张两人侧影。
中午在商场吃过饭,谈韵之打算顺便购置谈嘉秧的衣物。
第一家进的是大型休闲服饰零售店,两人先给谈嘉秧挑睡衣裤,谈韵之负责看款式,徐方亭负责确认尺码。
“请问,”有个陌生女人比了一件衣服到徐方亭眼前,“这个有s码的吗?”
徐方亭愣了一瞬,生硬地说:“我不是店员。”
“呃,sorry……”女人尴尬地走开了。
徐方亭今天穿一件休闲兜帽外套,手机绳图案刚好类似店员工牌的红绳,无怪乎对方看花眼。
她还是有点郁闷,低声抱怨:“我长得那么像店员吗?”
谈韵之半严肃道:“小徐,说明你已经跟都市风格接轨了。”
出来时谈韵之上一趟洗手间,徐方亭继续推不愿意停下的尿包谈嘉秧四处转转。
拐了一大圈还没见谈韵之过来,消息倒是来了,问她走到了哪里。
徐方亭打量四周,几乎都是英文牌子,字母都懂,单词念错土气必现,唯一一个中文牌子跳进眼帘。
“在‘爱慕’这里。”
再从店名往橱窗里一看,她立刻走到边上一点。
谈韵之抄近路还快出现,扫了一眼店里色彩繁多的女士内衣,示意他来推婴儿车。
“你要进去逛吗,我在这看他。”
橱窗里穿内衣的都是假体模特,徐方亭还见过活体男模穿ck内裤走秀,此时倒也镇定自若地说:“等下次涨工资我再来。”
“你不看?”谈韵之说,“你不看我看去了?”
徐方亭扭头盯着他侧脸,不可思议道:“你买来送人?”
谈韵之说:“我自己穿。”
徐方亭给他洗了半年衣服,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癖好,当下尴尬道:“你、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谈韵之推车离开爱慕,继续往前两个商铺,他的目的地出现了——calvinkleinunderwear。
徐方亭接过他交来的婴儿车:“……原来你说你这个。”
谈韵之回过味来,瞪她一眼:“难不成还能是你那个?”
徐方亭说:“明明就在那个店前面,你说,你不‘进店’看,我‘进店’看去了?”
谈韵之想了想,说:“我说的是underwear,你不看‘underwear’,我看‘underwear’去了?”
徐方亭嘀咕:“强词夺理。”
谈韵之哼哼:“不可理喻。——我一个男的,为什么要进你的店?”
“说不定买给谈嘉秧舅妈。”
“那我肯定直接带她过来挑。”
谈韵之说完转身进店里,几乎每种颜色拿一条,带字母的也捎了几条,花纹的没要,批发似的买了一打。
谈嘉秧打瞌睡了,徐方亭把托板放下,让他膝盖以上可以平躺。
她跟着谈韵之来到adidas女士那一面鞋子展架,逐个看着各式运动鞋。
谈韵之忽然说:“挑一个。”
徐方亭疑惑:“我吗?”
“不是,我问谈嘉秧。”
“……”
徐方亭瘪了瘪嘴,指了第一眼缘非常出挑的一个带点蓝色的鞋子,看上去似乎还跟他的其中一双是情侣款。再看价格,徐方亭真佩服自己眼光,四位数,属于高架区间的一个。
“这个,挺好看的吧?”
“拿个你的码数试试。”
“是要我帮谈嘉秧舅妈试吗?——38,谢谢。”
徐方亭平时有勇气进店也没底气试穿,这会仗着谈韵之潜在顾客的身份,不管怎样先体验一下脚感。
等店员把鞋子拿到去查货,谈韵之说:“让你试你就试,哪那么多问题呢。”
“当然是好奇啦,”察觉到他蹙眉,徐方亭立刻改口,“好奇害死猫,嗯。”
徐方亭试了一只脚,合适,按店员指引试穿上一双,走几步,蹦跳两下,轻盈,舒适,果然跟她现在鞋底硬板板的那双天差地别。
“挺好的。”
谈韵之颔首道:“那就这双。”
徐方亭坐下把鞋脱回去,换上自己的硬板板。
然后,徐方亭又以相似流程试穿了运动羽绒服和长裤,谈韵之结过账就把东西交她手里,婴儿车挂了背包和两个购物袋,已经满仓,她便拎了一路。
一直回到榕庭居家中,徐方亭抬手给他示意:“小东家,这个送你房间上面?”
谈韵之弯腰脱袜子,天冷终于肯穿室内鞋,说:“你的东西,问我干什么。”
徐方亭卡壳一瞬,犹疑道:“这是,给我的?”
“不要?”
徐方亭难掩惊喜,却疑惑犹在:“像手机一样的工作套装吗?”
“你家人过年不会给你买新衣服吗?”谈韵之心平气和说话时像自言自语,自顾往里走着,留给她一个熟悉的背影,“我姐以前每年都给我买。”
徐方亭低头看了眼巨大的纸袋,皱了皱鼻子。
她一直习惯做姐姐:在家里,她是傻子亲哥的姐姐;帮人带孩子,她是孩子们的姐姐;无论在哪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一直习惯姐姐这个照料者的角色。
可是现在,她好像当了一回妹妹,真真切切感受到被照顾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