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时将储藏室翻了个底儿朝天,聂寒脸上显出些无奈神色,倒没有拦着他。
发黄的练习册和试卷,一叠一叠的奖状,洗得泛白的校服和运动鞋,某次考试的准考证或者座位条,用简陋的道具堆出来的小机器人,还有为数不多,但都被整整齐齐装订好的电影票……
林初时翻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什么很确切的证据,嘟嘟囔囔地:“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聂寒淡淡地:“本来就没有什么。”
林初时耷拉着头,有些失落,但又很快振作起来,他凑近聂寒,眼里泛着亮亮的光,又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是怎么发现你喜欢我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聂寒一顿。
林初时眼巴巴地望着他。
聂寒说:“不记得了。”
林初时瘪下嘴巴,十分失望。
聂寒看着他,片刻,伸手在他的脑袋顶上揉了一把。
聂寒骗了他。
聂寒还记得,在期中考试过后,又重新分了座位。
聂寒和林初时原本不熟,一个月同桌下来好像也谈不上突飞猛进,到换座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分开了,林初时重新回到了他那群热闹的朋友身边。
这里的朋友,特指的是毕尧。
聂寒和毕尧自高一入学以来就不对付,毕尧的一些所作所为,更让聂寒心生反感和厌恶,但偏偏林初时和他关系好像十分亲密,两人总是同行,聂寒那段时间常常心头烦躁,一度以为是自己太过讨厌毕尧的缘故,并且由此对林初时也连带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知道说是逃避还是抗拒的心情。
两人座位分开之后,林初时最初还会来找聂寒,课间的时候往他这边钻,但聂寒实在是讨厌毕尧,而且出于自己心里对林初时那点难以说清的心思,有时候他甚至不能直视对方的眼睛,这让他感到莫名,又有种生疏的不知所措。
聂寒大概于人际上的确是不擅长,他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多看对方一眼也嫌烦;他对一个人有好感的时候,也是冷着脸,难多说一个字;而在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心情,内里已经搅成一团,烦躁不堪的时候,他仍然是面无表情,从外看来,倒好像不动如山似的冷静。
从小到大,聂寒一直很难交到朋友,大概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聂寒对林初时越发地冷淡,甚至是有些避着他了,林初时当然不是没有察觉,渐渐地也就不上赶着来自讨没趣了。
但林初时自然不会为缺少一个可有可无的玩伴而感到困扰,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乐趣,开始频繁和一个高年级的学长来往。对方常常到楼下来找林初时,两人有时候就在外面走廊聊天,聂寒看见他们有时侧过头笑着说话,有时凑得很近,有时又会搞鬼似的,撞下对方的肩,那种姿态或者说气氛,让聂寒觉得很不舒服。
或者不仅仅是不舒服。
一直到很久以后,聂寒都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是一个放学后的下午,黄昏弥漫开来,笼起昏黄的一层光晕。
那天该他做值日,将垃圾倒去楼道的大垃圾桶里扔的时候,聂寒经过那条铺满了斜晖的楼道走廊,在拐角的时候,看到余光没有照到的阴影里,两个男孩子在接吻。
后来回想的时候,其实聂寒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当时那个被亲吻的少年被面前的人给差不多挡完了,而且背着光,照理来说聂寒其实应该看不清楚的。
但他不知道怎么,居然立刻就分辨出来了,那个和男生在接吻的人,是林初时。
一瞬间光芒四去,他看到阴影里的两个人,好像也有一种黑暗的潮水弥漫上来,从他的脚踝开始往上淹没。
林初时是个同性恋。
林初时和别人谈恋爱了。
那时候同性恋其实已经不算稀奇了,甚至没过两年,同性恋婚姻也合法了,同性结婚,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聂寒也从来没去想过同性恋有哪里不对,因为他压根儿没有想过这方面。
但是在得知林初时不仅是个同性恋,并且在和人谈恋爱的时候,聂寒还是从头到脚,从心底里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适,那种不适裹挟着一种没有来由的酸疼和恼怒的潮流,但他很清楚自己的不适没有来由,更没有立场,所以那股不适只能淤积在他的四肢和心头,找不到出口,唯有对着林初时本人的时候,会翻涌起来,忍不住地浮上面皮,使他连最基本的冷漠外壳也难以维持。
那会儿正逢学校校庆,要排练晚会,林初时和那个学长都是主持人,更是常常地见面,林初时也好,那个学长也好,都算是学校里的知名人物,两个人总是凑作堆儿,本来就引人遐想,那个学长还总是做些露骨举动,不是勾住林初时的肩,就是揽着林初时的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儿似的,跟狗撒尿占地似的,意图十分明显。
聂寒看着就心烦,十分地不齿,心里翻山倒海,面上却仍是冷冷地无动于衷,只在心里想着,这俩人什么时候才分手,看着就糟心。
就好像是听到了聂寒内心的诅咒似的,林初时和那个学长的恋情说来十分地高调,确实也真的没有维持很久。
短暂到只持续了准备校庆的那一个月时间,在校庆结束当晚,俩人就喜迎分手了。
校庆晚会当天,聂寒原本对这些活动并没有兴趣,通常这种时候都在教室里自习,但这天难得去了一次礼堂现场。
两个小时的时间,他看到林初时在台上,合身的西装掐出他的腰肢,也显得腿长,长发撩到脑后半扎起来,实在是引人注目的相貌。他还那么年轻,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但已经大放光彩,在上千人的目光下,风度翩翩,谈笑自若。
有多少人是和聂寒一起看着他,目光随着他起伏,不舍挪动一分。
而站在林初时身边的那个人,又该有多么的自得,难怪要昭告天下,难怪要四处炫耀。
那大概是聂寒长到这个年纪以来,第一次真切地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聂寒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直坐到了晚会结束,看着林初时笑着,他们所有工作人员在台上合影,然后他被那个学长拉了手,拉下台去,接下来他们再去了哪里,聂寒一无所知。
聂寒在台下坐了很久很久,腿都有些麻木的时候,被人催醒,他才站起身,离开了礼堂。
他背着书包,穿过人去后寂静的校园,脑子里却喧闹不止,林初时还在他的脑子里,有说有笑,吵得他心跳急促,耳中嗡鸣。
他在经过学校后门一出小巷的时候,听到了林初时的声音,一时间差点以为幻听还没有结束。
但他脚步还是停了下来,目光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林初时和那个学长站在一起,两人之间传来争吵的声音。
他很清楚地听见了林初时说:“我们分手吧。”
对方仿佛是被林初时所说的话给刺激到,手抬起来按到了林初时身后的墙上,又欺身压下去——
被聂寒扔出的书包正砸在后脑勺,往侧边摔下去。
聂寒收回手,重新背起书包,脊背不自觉地绷紧了,他微侧过下巴,看了一眼仿佛是呆住的林初时,冷冷说:“还不走?”
林初时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奔出了小巷。
聂寒站直身体,和从地上爬起来的学长,两个人动手打了一架。
聂寒再从小巷里出来的时候,稍微挂了点彩,衣服也沾上了灰尘,他用舌尖抵了抵有些发麻的牙根,有些松动了,他面色发沉,心情实在谈不上好。
谁知道下一秒,林初时从斜杠里窜出来,出现在他面前。
聂寒一顿,一时有种没有来得及收拾脸部表情的惊慌,但他忘记了,自己原本就没有什么表情,实在不用刻意收拾。
林初时特意等在这里,是想看他有没有事,再跟他道谢。
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没有吭声。
林初时也没有生气,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像只甩不掉的小尾巴。
聂寒说自己要回家了。
林初时居然还说要送他。
聂寒想对他说,不用为了感谢我这么做。
但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被他尽数吞下去。
他没有作声,和林初时一起走了长长的路,走到了公交站牌。
在那个吹着冬天的风,和林初时一起等在公交站牌下的夜晚,聂寒微低下头,他看见自己沾了一点灰尘的校服,但很奇怪的是,他现在的心情并不糟糕,反而有一种很奇妙的,他未曾感觉到的轻松和喜悦。
公交车到了,林初时一直送他上了车,车子往前开走了,聂寒回过头,透过车窗,他看到林初时还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傻乐,用力地冲他挥着手。
聂寒手指尖难以克制地动了动,但最后并没有抬起来,只是嘴唇轻轻地动了动,无声地喊了一遍林初时的名字。
就在那时候,四肢仿佛有电流经过,引起阵阵的麻意,那些被堵塞于内的种种情绪,统统找到了出口,倾泻而出。
他非常突然,又很清醒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原来他喜欢林初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