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心言回到养心殿时,钟洋刚跟韩厉说完话,见到她便行礼退了出去。
韩厉手中捏着一张细小的纸条,是炎武司传信时用的。
见他面色不好,纪心言问:“出什么事了。”
“夏君才他们逃出大豫了。”
“这不是好事吗,不用再有流血牺牲。”
“那个孩子死了。”
纪心言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那个孩子指的是小皇上。
“怎么死的。”
“他自小身子就弱,这回接连数月奔波,没顶住。”韩厉说。
他垂眼看着手中纸条。
按左司所查,那孩子未必是自己病的,很难讲大昭太后有没有从中插一手。
毕竟现在自己的亲弟弟能当皇上,没必要再费时费力去支持一个明显不太行的孩子。
既然不支持,那最好也不要留下隐患。
但这些只是韩厉的猜测。尸体在夏君才手中,左司的人没办法查到更多。
他将纸卷烧了,说:“你去见玉楼了。”
“嗯。”
韩厉伸手:“我倒忘了把药要回来,你身上还有这么危险的东西。”
“现在没有了。”纪心言道,“安王死了,王妃被你控制着。剑州四万兵马,实际上已经在你手里了。何必留着他呢,寻开心吗?”
韩厉收手,道:“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他已经死了。”
“你对他真好。”韩厉看着她,“要是我将来……”
纪心言咻地伸手,堵住他的嘴,道:“不会说话可以少说点。”
韩厉扒下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下。
“初夏说你最近胃口不好。”
“还好吧,一阵阵胃口不好挺正常的。”
“叫太医来看看吧。”
“有什么好看的。”
“都好几个月了……”
纪心言一愣,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她下意识盘算起来,上次月事什么时候来的。
想着想着,她有些紧张道:“要不,叫太医来看看吧。”
养心殿那位有孕了。
当这个消息传到前朝时,大臣们坐不住了。
自汪帆把持后宫后,每次嫔妃有孕都是只听到水响见不到水花,导致皇室子嗣奇缺。
如今汪帆没了,皇上变成明君,立后一事也该提一提了。
几个心思活泛的大臣开始明着暗着举荐。
公孙阶冷眼在旁边瞅着,心道这帮人就看不出养心殿那位有多特殊吗?
倒也不怪他们,毕竟这其中很多弯弯绕绕是他们不知道的。
公孙阶自认为比别人掌握了更多内幕,老神哉哉地等着他们一个个碰壁归来。
终于在一次早朝时,他正正经经地上奏——既然那位娘娘已有孕在身,又是与皇上出生入死过的,何不立她为后。
这主意很快得到另几位大臣支持。
皇上谁都不要,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公孙阶开开心心地等着皇上称赞。
然而两日后,皇上宣了礼部的人和敬事房太监,按照礼法直接将后宫解散了。
该回家的回家,想出家的出家,个个都赐了钱地房,让她们后半生无忧。
公孙阶见状,心里慌起来。
解散后宫他理解,但为什么他提议的立后一事韩厉也不接受呢?
后宫不可能一直空置,韩厉也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份登基,按理说,这是唯一的方法,除非他不要皇后。
但也不行啊,没有皇后,对皇子也不利啊。
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还是说,自己哪里猜错了?
崇元……崇启……
公孙阶心下大惊,难道,这个人不是韩厉?
说到底一切都是他猜的,只是他一直笃定自己猜的没错。
现在想想,他哪来的自信啊。
之前就有传言,说孝宗有个遗腹子……
要真是这样,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公孙阶思前想后,决定入宫问个清楚。
他在养心殿与皇上关门聊了大半天,出来时面色古怪,直奔天禄阁查起了宗室档案,在里面连住两晚才回家。
一进家门,尚书夫人便迎上,急着问他去哪了怎么两日未回。
公孙阶顾不上换衣服,拉着夫人的手关上房门。
尚书夫人不是普通小姐,当年辽王起兵时,也是能拿着武器跟丈夫上沙场的。
此时被夫君拉手,羞得直骂他老不正经。
“夫人,当年你和晋王太妃关系不错,可曾有留着什么纪念物。”
尚书夫人脸一沉。
“哪还有,还不都被你烧了扔了。”
“坏了坏了。”
“怎么?”
“那夫人,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城门外,先皇说了什么。”
尚书夫人面露狐疑之色:“你是指一路打到京城那年的事?你当真要我说?”
“这里就你我二人,夫人不必小心。”
“先皇说渊儿能征善战一身忠胆是社稷栋梁,让你们切不可伤了他。”
“没错!”公孙阶一拍巴掌,“就是这句,我还怕我记错了。其实先皇从来都没想让小晋王死。”
“这还用说吗。先皇与晋王一同跟着太|祖南征北战,情谊深厚。晋王死后,先皇还把小晋王带在身边,教他领兵作战。我也是那个时候与晋王太妃熟识起来的。”夫人叹口气,“造化弄人,谁能想,他们二人最后会兵戈相见。”
公孙阶道:“我当时因此缓出兵,就为了给小晋王考虑的时间,结果险些让夏君才冲进皇宫。”
尚书夫人奇道:“你今天怎么突然说起陈年旧事。你不是去宫里面圣吗?”
“这宫里又要变天了。”公孙阶深沉道,“你最近再找找,凡是能证明我们与晋王府关系不错的东西都要收好,能证明当年先皇并非想要小晋王命的东西也要收好。”
“这么麻烦干嘛。”尚书夫人面露一丝得色,“我告诉你,最好的证物就在晋王府。”
公孙阶一愣:“你是指……”
“城西那个宅子啊。”夫人提醒他,“你以为先皇不许人接近那里是因为气愤吗?也许一开始是因为气愤,但这十八年,那里一直有人打扫。”
“你是怎么知道的?”
夫人斜他一眼:“我自有我的门路,只是这事太敏感,不能说。”
公孙阶啧了声,发起愁来。
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给出的信息已足够让人往晋王府想了。
他在书阁两天两夜,翻遍卷宗,隐隐猜出皇上的真实身份。
晋王府唯一一个下落不明的孩子就是小晋王幼弟,时年五岁的沈煜。
公孙阶觉得这事有点难办。
如果皇上是想以晋王后人的身份登上龙椅,理论上是可行的,毕竟现在论资排辈也排到晋王了。
只是总要找一个突破口,不能皇上自己站出来公开身份,得有几个能服人的人证物证。
公孙阶觉得自己最多可以证明今上已经死在西戎大营,至于证明晋王后人的身份,他还没那个份量。
第二日在朝堂外,几个官员围着公孙阶打听消息。
“公孙大人,皇上解散后宫可是为了给养心殿的小主腾路?”
“公孙大人,那女子到底是从何处来?”
公孙阶有种高处不胜寒之感,就好像他已经跑出去一里地了,这些人还在起步阶段。
“诸位稍安勿躁,让事情慢慢发展吧。”
他现在也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了。
“这话什么意思?”
“公孙大人。”
“公孙大人!”
公孙阶不回应,其它人却不敢闲着,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开始查起来。
一查之下,发现这女子竟毫无来头。
唯一要说有点关系的,也就是在云州开着一个酒坊,但酒坊规模也不大,背景清清楚楚。
原本蠢蠢欲动想提前示好的大臣们这下没招了。
一般来说,示好后宫嫔妃都是帮着她的家人升官发财。
像这种根本没有家人的可怎么办?
有脑子活的,倒也想出了办法。
这不是有个酒坊吗?帮着搞搞生意总可以吧。
于是从这个月起,远在云州经营了三代的林氏酒坊,突然来了许多客人。
帐房先生林乔,在半月时间内,收到了从全国各地过来的雪片般的订单。
且全是大量、预付全款,即使她再三强调,酒坊规模小接不动这么多的量,对方仍然坚持,并表示可以等,不管多久都可以,不着急。
从没见过这么大世面的林娇儿心里怕了。
她跑去商会,请教韦珞。
然后,就从韦珞这里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她家那个女扮男装不怎么着调但很靠谱的纪掌柜可能要当皇后了。
林娇儿的精神世界又一次崩塌。
这个女人还能干出些什么事啊。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同名同姓认错人了。
她瞅着那只小鸟,陷入纠结,机会只有一次,放飞了她就收不到回信了。
养心殿中,借着纪心言怀孕,晨冬吃食拿得更勤快了。
不出一个月,本就玉润珠圆的小丫头又胖了一圈。
初夏狠狠批评了她一顿,把晨冬直接说哭了。
晚上,纪心言将这事当笑话讲给韩厉听。
韩厉摸着她肚子,啧啧道:“你怎么不胖呢?多吃点啊。”
纪心言拍开他的手:“我吃很多了,就是不胖,老天爷心疼我。”
“今日又有人说是你的亲戚,已经抓起来了,过两天再放。”
也不知这风是怎么漏出去的,虽然不多吧,但隔三差五就会有一两个自称是她亲戚的人。
纪心言在这个世上哪有亲戚,就算有也是以前杏花的,她可不想沾,光一个玉楼已经把她折腾的够呛。
“下回有这事别跟我说了。”
韩厉点点头,说:“我姐姐要过来了。”
“嗯。嗯?!”纪心言抬头,“大昭太后?”
“对。”
“你怎么不早说,哪天啊?”
“你这么紧张干嘛。”
“你就这一个亲人了,我能不紧张吗。”
韩厉笑笑:“三个月后吧。”
纪心言一听,心放下去:“三个月,你这么早告诉我干嘛,害我瞎紧张。”
“从大昭到京城马车得走上一个多月,她再准备准备,女人出门事情多,太后出门事情更多。她来也不是来看我,是打着两国邦交的名义。”
“那到时候,你是不是要亮出身份了。”纪心言不安道,“会不会有一场刀光剑影。”
韩厉道:“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成功是一定会成功的,就不知道会不会见血了。”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你已经在帮我了。我给公孙阶透了风,看他能准备多少。”韩厉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多少力量。”
大昭太后要回京省亲。
这消息一来立刻盖过了立后一事。
大昭是一个小国,热爱和平,盛产黄金,国内人人富庶。
他们没有强大的武器,也没有彪悍的军人,但极擅医蛊毒之术,再加上背靠雪山,易守难攻,自成一片天地。
太|祖战力高峰时期曾与大昭有过交手,对方只出了一个唇白齿红的少年再加两小童,半盏杯工夫,几万将士就如中了邪一样互相厮杀起来。
太|祖不得已认输,请大昭王子来大豫做客,并送公主和亲。
那王子正是当日施术的少年。他到大昭后,与晋王府的郡主一见钟情,成就了一桩美谈。
郡主的婚姻为大豫和大昭带来多年和睦相处,大昭的巫医也曾多次救下大豫人的性命。
直到辽京之变,晋王府一夜成空。
郡主从国家层面考虑,没有对大豫出手,但从此两国再不来往。
先皇数度发去请帖,皆石沉大海。
此番郡主主动提出要回京探亲。
探的什么亲,晋王府都没人了,就剩一个荒废多年的王府。
有年事高的大臣还记得当年那场惨败,生怕郡主是回来算旧帐的,于是提议趁这几个月将废弃的晋王府稍做修缮,以免太过难看。
皇上准了。
清明微雨中,十八年无人过问的晋王府,终于重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