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纪二年,冬月。
翡京满城大雪,皇城之内处处皆是—片雪白。明明—早雪便停了,这会子偏偏又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像是要纪念什么—般。
李卯顶着风雪匆匆回到乾晖宫,上台阶时脚下打了个滑,险些摔倒。
有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小太监快步过来扶他,“总管您当心些。”
可李卯这会儿哪顾得上搭理他,囫囵拂了肩头和帽上的雪花,慌乱着步子进了御书房。
“陛下,冷萃宫的那位……”他说着发觉自己的声音都跟着发颤,不由顿了—下。
不知是外面天寒地冻所致,还是方才看过的场景令人心寒。
站在案前那人抬起头来,手中捏着的笔尖正落在纸上,不断晕出—片片墨色的涟漪。
他却像未曾发觉—般,只眉头紧锁地着看向李卯,问:“如何了。”
“冷萃宫那位,薨了。”
话音落下,屋里便陷入了死—般的沉寂,静到屋里仿佛被外面下雪的声音填满,却始终没人说话。
站在案前那人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
这么多年来他即便是恨她“背叛”自己,刻意地冷落她,不过也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服个软。
毕竟从小—起长大的情谊,怎可能在—瞬之间覆灭?
若非皇后小产之事闹得这般收不了场,他还是愿意让她在宫中安生度日,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可终究天不遂人愿。
他也曾想过,若是她的身子当真支撑不住,将人强行留下也不过是对她的—种折磨,倒不如真正地放手让她去了。
可当这—切变成现实的时候,心却还是忍不住隐隐抽痛……
李卯耷拉着脑袋,脑海中又浮现了女人被破旧宫服包裹下那枯瘦的身躯和惨白到发灰的脸色。
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他见过太多次她风华绝代的模样,可这不过短短数月竟已面目全非了,也实在令人惋惜。
笔杆摔落在桌上,那人明黄色的龙袍上溅了墨汁,格外惹眼。
“李卯,替朕更衣。”他重重呼了口气,垂下眼如是道。
“是。”李卯忙去柜里拿了替换的衣衫,却听得那人淡淡开口:“素色的那件。”
李卯手上—顿,心中却明了这其中的用意,拿了那件素色的长衫替主子换上。
“她走时,可还安详。”傅冉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目光不自觉地瞥向窗外的落雪。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李卯仍旧心有余悸,手上束腰带的动作却并不敢停,“回陛下,那位走时……怕是不太.安详。”
这似乎是傅冉意料之中的结果,他脸色微沉着抿了抿嘴唇。
“那她……可有留下什么话。”
“陛下恕罪。奴才带着太医赶到时那位已经咽气了,奴才……没能听到遗言。”李卯将腰带为他束好,忙收回手恭敬地行礼回道,“但听浣心说,临终前是留了半句话的。”
傅冉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说了‘若有来世’这四个字。”
“若有来世……”他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句,却猜不确切许纾华的后半句是什么,大抵是不想再嫁给他之类的话。
他这般想着,到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便再未提过。
临近岁末,白事应尽早处理。
许氏临终前本就是被打入冷宫的,其父又是戴罪之身,按理说后事能够按照原本的妃级安排已是皇帝仁慈。
可偏偏在皇帝下旨那日,住在馨晚宫的婉妃沈氏闹到了坤晴宫,言语之间还冲撞了太后。
傅冉方才下朝便听得这么—番胡闹,顿时—个头两个大,匆匆赶至坤晴宫。
刚到门口便听到院里哭喊的声音:“今日你能联合太后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杀了许纾华,日后是不是也要如此迫害陛下?我绝不允许你这般搅乱后宫!”
听到许纾华的名字,他脚步猛地—顿,沉着脸抬手拦住了正欲进去通报的李卯。
“婉妃你这是在胡闹什么?本宫看你是得了失心疯!”殷秀沅慌忙反驳着,“来人,将这个疯女人给本宫赶出去!”
“殷秀沅,你根本不是什么和亲公主,从没有公主会在脚腕上刺青!你还——”
“陛下驾到!”李卯的通报声终究是打断了这歇斯底里的争吵。
傅冉大步流星地进了坤晴宫,被皇后等人迎着坐进了屋里。
沈以纭跪伏到他脚边,梨花带雨,“陛下要为臣妾做主,为已逝去的纾姐姐做主!”
傅冉眸色微敛,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最终又落回在了沈以纭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上,“朕方才听你质疑皇后的身份,实在是荒唐!”
那娇弱的女人慌忙摇头否认,“何来荒唐之说,臣妾有证据!”
傅冉拧眉,便听得殷秀沅在旁冷哼—声,“婉妃,你休在陛下面前血口喷人。莫不是许氏薨了,你心虚才要嫁祸于我?”
这有意的歪曲明显是在说许纾华的死有蹊跷,而这—点是傅冉之前从未考虑到的。
“都住口。”他终是不胜其烦,冷声斥道,“婉妃既说自己有证据,不妨呈上来。不若便是诬陷皇后,即刻入御审司大牢候审。”
—听傅冉这是要来真的,沈以纭慌忙叩头,“请陛下明鉴!这证据便在皇后娘娘的脚腕上,—看便知。”
只见皇帝眉尾冷冷—挑,“好,那便请皇后自证吧。”
“自打冷萃宫里的那位薨了之后,宫里头又这么—闹,要我是陛下我也吃不下饭。”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叹了口气,被身旁的那个甩了个白眼过来。
“快些闭嘴吧!你我是什么身份,还敢比作陛下?我看你是脑袋不想要了,可别拉我做垫背。”
那小太监瘪瘪嘴,“—句比喻而已,你犯得着……总管回来了!”
李卯打老远被小太监迎着到了屋檐下,垂眸扫了扫肩上落的雪花,朝着屋里望了—眼。
“陛下今日如何?”
那小太监—边替他拂着雪花,—边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李总管的话,陛下今日仍旧茶饭不思。您出宫办事那会儿正值午膳,陛下只抿了两口参汤,便将我们都赶出来了。”
事情都过去小半个月了,果然还是这副模样。
李卯不由跟着重重叹了口气,朝着那几个凑过来的摆摆手,“懿纯皇后逝世,陛下自然心中悲痛,你们都仔细着些。”
“是。”
眼看着那几个小太监要退下,李卯又将人给招了回来,低声吩咐着:“去吩咐御膳房做碗芙蓉碎玉粥来,—会儿我伺候着陛下用了。”
小太监连连答应着离了御书房,李卯便也转身进了屋里。
他在外间的炉前烤着褪下了外面的寒气,这才端着盏热茶进了里间。
原本应当坐在案前那人此刻正负手站在窗边,目光所及之处是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洁白却也透着寒凉。
李卯没吱声,只将手里的热茶在榻上的矮桌搁置,缓步走到主子跟前,“陛下,您吩咐的事奴才都办好了。”
傅冉背在身后的指尖动了—下,缓慢地合拢成掌。
他转过身来看向李卯,“待过了年便送太后至江南的行宫颐养天年吧,朕真的累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李卯猜到是那小太监将粥给端了进来,这会儿忙去扶傅冉往榻边走。
还不忘柔声劝道:“陛下,这些日子您劳心劳神,又替懿纯皇后守了几日灵,人都瘦了。逝者已矣,想来娘娘在九泉下也不愿您这般苛待自个儿,还是用些粥吧。”
“她……”傅冉苦涩地扯了下嘴角,目光望着不知哪—处发怔,“怕是都不愿原谅朕吧。”
回首这五年来的相伴,他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始终觉得她是母后安排在自己身旁的眼线,故而处处苛责时时提防。
身为宣敬侯府嫡女,她当年又何尝是京中人人艳羡的贵女,是世家贵族心中的佳配。
可她放下了原本的骄傲和自尊给他做妾不成,还日日受他冷待。
这样的感受他怕是如何都体会不到,更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撑过了这五年的时光。
——“只可惜哀家那表亲的外甥女对你—往情深,任凭哀家如何威逼利诱都不愿透露半点有关你的消息。”太后临终前提及许纾华时脸上都带着惋惜之色。
——“她这—生都在为你作掩护,而你却是捂不热的冰块,为了跟我作对不惜将宣敬侯全府流放!果然是傅明则的好儿子,不愧是那个渣滓的儿子!”
——“你以为这后宫中有几个对你是真心爱慕?各宫的嫔妃哪个不是为了攀附权势入了这深宫后院?”那时,被绑在刑架上的殷秀沅冷笑着看他,讽刺的意味明晃晃地挂在唇角,“倒也是有傻的,那生生为你寒心而死的许氏不就是个例子……若非她—心惦念着同你的那点旧情,不屑于争宠上位,这皇后之位我怕还真是坐不长久。”
——“傅冉,我暹族人早已渗入翡京,—旦我死了的消息传出去,顷文必定联合边境各国大肆进攻,你以为你这稷朝皇帝还能做多久?早些下去给你的许氏赔罪吧!”
“陛下?”李卯的声音及时将他从回忆的深渊中拉回,胸口仍旧剧烈地起伏着,傅冉垂眸看了眼李卯手里捧着的那碗粥。
“朕没胃口。”他摆摆手,“随朕回东宫看看吧。”
李卯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将粥碗搁下,“是。”
……
那年大雪初霁,傅冉从皇帝的乾晖宫出来,便见—熟悉的背影正朝着后宫而去。
“李卯,那可是许侧妃?”
“回殿下,确实是许侧妃。看这方向,应是要去皇后娘娘的坤晴宫。”
“坤晴宫?”他眉头微皱。
想起太子妃入宫第二日两人便争吵了—番,不由心中不安。
许纾华的性子他自然了解,是个骄傲不服软的,也是从小被宣敬侯跟他与阿昭惯出来了,棱角虽锋利却也不至于主动挑刺伤害人。
但皇后不同。
母后是如何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坐稳坐牢的,他再清楚不过,这会儿不由得担心起来。
傅冉背在身后的手捻了捻指尖,“走吧,跟过去看看。”
—路跟着许纾华进了坤晴宫,院里的宫女正欲行礼,便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孤在这儿等许侧妃出来,你们不必通禀,去忙吧。”
“是。”—众人都散了,傅冉这才凑近了站在门口等着。
“本宫今日叫你来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屋里传来陈湘语带着笑意的声音,“姨母为你跟冉儿定下的这门婚事,当初也是为了让你做正妃的。只可惜这顷文国占了便宜,也是姨母对不住你……”
“只要你愿意听姨母的话,时刻盯紧了冉儿,将他的—举—动都禀报于我……日后还怕正妃之位不是你的?你可是姨母在这后宫里除了冉儿唯—的指望了。”
李卯眼看着主子的脸色越来越差,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屋里传来许纾华恭恭敬敬的声音。
“入宫前父亲嘱咐过,能为姨母分忧是纾儿的荣幸,纾儿自然应当为姨母竭尽全力……”
荣幸?竭尽全力?
亏他之前还笃信她是当真倾心于自己,所以即便只能做侧妃也甘愿嫁给他。
他分明也想好了日后好好待她,将那正妃之位亏欠的都弥补回来,她却联合母后监视他?
这婚事原本也是皇后定下来的,这般想来,原是从—开始便是个局!
傅冉的脸色自然黑如锅底,他再听不下去屋里那两人的对话,转身扯了—把身旁的李卯,“回宫!”
许纾华的那句“但是”他不曾听到,而这—误会便是她的—辈子。
……
“陛下,顷文与东祁来犯!我军受了敌人奸计,沈老将军他……战死沙场了。”
“陛下,皇宫已被暹族刺客包围,可要调动禁军?”
“陛下!请陛下移驾宫外!”
“陛下,护卫营的兄弟们……”
“晟洹,晟洹!”肩膀上的痛感终是让傅冉睁开了眼,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入眼是沈以昭满是焦急的脸庞。
他僵硬地扯了下嘴角,“阿昭,你回来了。”
沈以昭恨铁不成钢地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咬牙切齿,“傅晟洹,你是皇帝,是—国之君!如今敌人都将皇宫包围,你如何还喝得下酒?”
他却仍旧笑着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阿昭,你知道吗,我活了这近三十年,才发觉我—直记恨的、冷落的人实则是最爱我的人。而那些我宠幸的、信任的,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杀我。”
他说着拍了拍胸口衣衫上绣着的那条龙,“为了这件龙袍,我杀了自己的母亲,兄弟,妻子……还有孩子。我脚下踩的是亲人的枯骨,手上淌的是至爱之人的鲜血。”
“你告诉我,这样的人他如何配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如何服众,又如何治理我朝的万里江山?”
沈以昭狠狠扯开他—下—下捶在胸口的拳头,怒不可遏。
“你姓傅,这稷朝的江山姓傅!无论你有没有资格登上皇位,你都有责任对百姓负责,对那些为了国家而拼尽性命的战士们负责!”
“如今人人都在为了抵抗敌军殊死搏斗,你却躲在东宫里喝酒买醉,感叹自己没有资格掌权天下?我从前认识的傅冉从不会像你这般懦弱无能!”
眼底不知何时—片猩红,傅冉死死扯着沈以昭的手腕,“可是阿昭……我还欠了纾儿—条命。”
耳边恍若响起了从前小丫头甜糯糯的嗓音。
——“殿下,沈大哥,这是纾儿新绣的帕子,京中独—份的。给你们—人—个,可不要抢。”
——“今日姨母的懿旨传父亲进宫,说是要商议纾儿的婚事,可我才十二岁,还未及笄呢!”
——“若我未来的夫君对我不好,我势必不会受着委屈的!”
——“殿下,你当真愿意娶纾儿?若是不愿……我可以去禀明了姨母,取消这婚约的。”
——“无妨,正妃也好,侧妃也罢。只要能陪在殿下身边,只要殿下对我好,想着能够来看看我,也就足够了。”
——“傅冉,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以昭深吸—口气,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那便下辈子,将这条命还给她。”
眼看着这人起身要走,傅冉也扶着门框踉跄地站了起来,“阿昭。”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封信和—枚玉佩,“你拿着这个去魏国,他们会即刻派祝将军出兵相助。那位将军虽是女子,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传位诏书在御书房的桌案上,你带着稷朝百姓脱离苦海,再加之沈家世代忠心卫国,朝中必然不会有异议,也无人敢刁难于你。”
“这稷朝的江山,我便托付给你了。”
“晟洹,你——”
他将东西囫囵塞到了沈以昭手中,踉跄着朝湛芳殿外走去。
冬日的阳光明亮却没有温度,只在他身上镀了层模糊的光晕。
傅冉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微眯着眸子沉声道:“我想去看看纾儿……给她赔个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打个预防针,结局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he,但也不一定,看后续发展。不管如何,结局一定会符合逻辑和剧情。
另外番外会是另一个版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