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矜贵倨傲的脸上,透出一丝松懈和柔和。
二人身后,石灯里的灯火轻轻跳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李成尧的贴身内官垂首小步踱来,恭谨低声道:“陛下,该回宫了。”
“不急。”
李成尧垂着眸,专注解着衣袖上的发丝。
片刻过后,发丝尽顺,自袖上滑落。
他略略倾身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掌穿过他的青丝之中,细细捋顺。
这方才起身,解了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一边给崔尹披上,一边嘱咐:“山中夜凉,你还受了伤,早点进屋休息。”
太舒服了,崔尹都快被他顺头发顺得睡着了,趴在青石桌上含含糊糊应了声。
李成尧转身欲走,幽幽翠竹林里传来窸窣异动。
崔尹蓦地睁眼,直起身,眉一拧沉声问:“谁?”
李成尧脚步一顿:“什么谁?”
竹林深处,蒲葵丛后一截雪白裙摆迅速抽了回去。
秦思思心脏快跳到嗓子眼,倒吸了口气冷,寻皆允伸掌捂住了她。
禅房庭前的青石桌那端传来崔尹的嗤笑:“出来。”
秦思思瞪大眼睛,一直浮在她的般若面具,仿佛被外力吸附一般,“铮铮”不停震动着、挣扎着飞了出去。
眨眼之间,般若面具落在了崔尹手里。
他眸子微转,慢慢捏紧面具,“嗞嘶——”,一寸一寸捏碎。
“莳娴,我的好夫人。”崔尹扯起唇角,“再不出来,就不止捏碎这一面具这么简单了。”
话未落,一身樱粉和服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自竹林里走了出来。
和秦思思截然相反的方位。
她似乎心力耗损极重,面色惨白,还未走到青石桌边,便跌在了崔尹的脚下。
崔尹的眼底情绪浮浮沉沉,弯腰捡起桌下的折扇,压着火气道:“你躲能躲哪儿去?”
“乖乖呆在尚书府里,我给你的人生不够好么?”
他一把抓起她的头发,杏眸微眯,嗓音仿佛淬着冰:“若不是我,你能从画里走出来,嗯?你的灵识怎么得的,嗯?”
“你去过瀛洲?生来便是尚书府,你梦还不醒?夫人,为什么总想逃。”
崔尹的手一松,莳娴的发髻散乱,樱花簪滑落,细碎的垂坠绢花落了一地。
李成尧静静看了一会儿,很快便收回视线,转身径自离去。
侯在一旁的内官一直安静垂首,眼观鼻鼻观心,见圣上移了步子,忙跟了上去。
李成尧没走几步。
莳娴眼泪簌簌地流,咳嗽着狂笑起来,像是发起了疯。
“崔尹,你不过是条狗。”她咳笑着,“不,你怎么是狗呢?”
“胡乱攀咬狗仗人势,你以为你能得意几时,洛阳城里人人都等着看你跌下来!”
“眼前的这位——不过是在利用你而已。”
山间夜风起,褐红的衣袖微微拂动,李成尧的步子一顿。
莳娴朝着崔尹讥诮一笑:“说我梦不醒,谁比谁可悲?”
崔尹忽而从石凳上站起来,碧莹的眸子盛怒。
双肩微不可觉地颤,竭力隐着怒气的样子宛如一只炸毛的猫。
“你放屁!”崔尹在她跟前蹲下身,咬着后槽牙威胁,“你再说一遍?”
就在这时,莳娴捡起地上的发簪,直直戳向他的脖颈。
崔尹的瞳孔微缩,错身躲开。
莳娴的背后倏然浮现起多个狰狞的面具,狐仙、天狗、般若、蝉丸、猿面......在空中“铮铮”震颤着,眼白里一霎凸起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
清凌凌的、嘶哑浑浊的、嬉笑怒骂的......男声女声,老声童声,各种怪笑声回荡在幽幽竹林间。
各声缓缓汇成一句话:“我说,你可悲,你就是一条狗。”
顷刻间,多个面具合成一个,迅速朝崔尹飞来。
李成尧骤然转身,衣袖灌着风鼓起,疾步朝崔尹的方向跑去。
扑到崔尹身上的时候,他浑身紧绷,“哐当——”,身后的面具蓦地蔫到地上,被李成尧的帝王之气悉数折挡。
莳娴自喉头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跌飞出去,落在帝王的三尺之外。
“陛下!”
内官心惊胆战地冲过来。
李成尧拍着身上的灰站起来,厉声道:“你还留着她做什么?”
崔尹龇牙咧嘴看了他半晌,慢慢平静下来。
他亦是拍了拍灰站起身,径自走向莳娴:“不用你管。”
他蹲下来,捏着折扇抬起莳娴的下巴,眼神里多了悲悯。他好声劝哄:
“你乖乖留在我府里,替我做事,你那姘头我准你留在身旁,你俩想干嘛干嘛......哦,他就在我手里呢。”
“莳娴,你好好想想,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想要你姘头活,乖乖回府。”
话罢,慢慢站起身,转身看向李成尧,漠然道:
“陛下走吧,臣身体不适,和夫人去禅房歇息了。”
李成尧垂在袖中的双手,拳头攒紧了又松。
片刻,拂袖而去。
—
皇帝走后,崔尹强制揽着莳娴的肩膀回禅房。
秦思思颓坐在地上,将将松了口气,差点又背过气去。
泠泠月色下,秦思思便瞧见那美人莳娴,倏而转过头来,不偏不倚地对着她所在的方位,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
看、到、了、吧。
秦思思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她早就知道他们藏在这里?
那其他人呢,皇帝和崔尹知道吗。
心里很快有了答案,刚刚闹出的细微动静,莳娴从竹林里出来,是在主动替她挡刀。
但是也是她将他们引过来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这一切吗?
莳娴和崔尹进了禅房,已然消失在视线里,秦思思偏头看寻皆允。
他凝神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秦思思顺着他的视线回转,那崔尹竟把玩着折扇,一个人又出来了,然后——
朝着翠竹林深处走来,正是她们所在的大约方位。
莳娴刚刚的小动作他洞察了吧!!
秦思思正不知所措之时,寻皆允压着嗓子在她耳边说了声:“走。”
话未落,寻皆允猫着腰,拉着她往后退几步,而后直接站起来,急掠而去。
“唰”地从树上掉下一只蜘蛛,连着几缕白色蛛丝网,落在了崔尹的肩上。
很成功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崔尹有轻微洁癖,他嫌恶地用折扇拨掉蛛丝网,那蜘蛛却又飘到了他的发丝上。
他耐着脾气用折扇将蜘蛛赶走后,继续往竹林里走去。
他在夜间的目视极好,畅通无阻地穿过竹林栖径,绕过一片高木深林后,有一汪天然的温泉。
虽是夏日,山里的夜里还是凉意十足,总有暂时寄居在华昭寺的人去泡澡。
或者——
一对快活男女,石涧上,温泉里......偶有此等人间美事发生在这里。
秦思思什么都来不及反应,便被寻皆允丢进了温泉里,热腾腾的水兜头泼来,雪白的对襟襦裙透湿。
“你干嘛——”泼我。
口中的话没说完,寻皆允俯身扑了过来,将她摁在温泉边的石涧上。
肩膀被石头硌得生疼,秦思思欲哭无泪。
“干什么呀?”
“别出声。”
寻皆允低着嗓子,在她耳畔说了句。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脖颈间,浑身湿淋淋的,秦思思身上的温度骤然升高。
她终于悟出点什么,微微挣扎了下,杏目圆瞠,哆嗦着嗓音控诉道:“你、你你你你你想干嘛?!”
“你再动,我指不定真做些什么。”寻皆允低低咬着牙威胁道。
没过多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行来。
寻皆允头一低,伸手握住少女细白的手腕,摁在石涧上。另一只手抽了蓝色系带,扯了紫红色的披帛,随意丢出了温泉。
透明清澈的水里,少女衣襟略略散乱,白皙瘦削的肩头若隐若现。
寻皆允呼吸沉了几分,别过眼去。
不知道是被热气蒸的,还是眼前的状况让她太过懵逼,秦思思颤了颤濡湿的睫毛,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脸,眸子里透着微茫。
要透不过气了呜呜,脸颊的热意升腾,烫得吓人,秦思思逐渐丧失了思考能力。
崔尹还未走近温泉,遥遥便看清了那边的情形。
脚步微顿,眸一低,胡乱散落在草丛里的,有女子的蓝色系带、以及紫红色的披帛......
温泉里,清澈的水里,少女雪白的裙摆随着水波荡漾浮动,就像一朵绽放的雪莲。
他折扇一点手掌,唇角轻扯,转身回去了。
啧,颇有野趣啊。
脚步声由近及远,又走远了,直至消失无踪。
“咳、咳咳咳咳咳——”
秦思思猛地推开寻皆允,捂着喉咙,半叉着腰咳嗽起来。
也不知是被水呛到了还是如何。
寻皆允也站起来。
一身鸦青色浸润在水里,颜色都变深了,他也湿得透透的,衣服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秦思思咳顺了气,捂着胸前在温泉里走了两步,懵逼的脑子也给捋顺了。
她回头看寻皆允,一身整整齐齐,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就不讲道理了。”
“你扒就扒,是不是得公平一点哦,凭什么只扒我的!你自己不应该也扒两件丢出去才是!”
嘴里小声逼逼着,秦思思牵着贴着腿湿透的裙裾,爬出温泉,走上石涧,俯身捡起系带和披帛。
背对着寻皆允重新整理穿戴起来。
“覃思思。”
寻皆允喉结微微滚动,嗓子泛着上涌的痒意。
良久,他唇角翘起一丝弧度,好整以暇道:“思思教训得是。”
他趿着水慢吞吞地走上石涧:“不如思思现在就扒我两件,咱们就扯平了。”
“......”
秦思思系系带的动作的一顿,抿了抿唇,很不得锤爆小变态的狗头。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披好披帛,往肩上拢了拢,她转过身去。
逆着泠泠月色,少年喉结微滚,神色不自在地扫了她一眼。
“方才一时情急,思思明白的吧?”
“......”秦思思默了一瞬,“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谢谢您的急中生智。”
“......”
寻皆允握拳抵唇咳了声。
“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肥更大家睡醒来看
褐红袍抬手轻轻摁住他的肩膀,语气是习惯性的发号施令:“去禅房歇着。”
高林深处,“咻”地悄无声息飞过一个般若面具,惹得枝头的鸟雀扑翅惊飞。
幽幽竹径处,禅房空无人。
桌上放着一把折扇,纤长的手指够过来,敛眸在手掌百无聊赖地把玩。
趴着的那人百无聊赖地撑起脑袋,仰头看他,额前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滑过红润的唇瓣,露出的下颔线流畅而柔美。
“你来做什么?”他懒洋洋地问。
发丝与锦缎袖袍之间产生了微微静电,几缕发丝缠成一块,熨在了袖袍上。
泼墨般的青丝不染,映入李成尧的瞳孔。
李成尧眸子微眯,逐渐不耐烦:“你去不去?”
崔尹收了折扇,散漫道:“陛下五十寿辰,普天同庆,你倒在这里伤春悲秋缅怀过往。”
李成尧默声不言,垂眼探手去解袖袍上的发丝,动作慢条斯理,细心而专注,仿佛生怕扯痛了发丝的主人。
沉沉的暮色之下,男人身后不远处,石灯里烛火微微晃动晕黄的光。
崔尹发了片刻的呆,冷哼了声:“不去,要你管。”
“砰——”地一声,李成尧隐怒,一脚踢在石凳上。
崔尹的睫毛颤了颤,依旧转着手里的那把折扇。
李成尧一屁股坐下,不甘心被忽视,伸手夺走他手里的折扇,动作间,宽大的褐红袖袍覆过来,拂起崔尹的几缕发丝。折扇啪叽一下落在地上。
“不去。”
话毕,又软着骨头趴在了青石桌上,脸贴在桌面上。
他神情微顿,忽而叹了句:“以前......我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少年不识愁滋味,倒是比现在无拘无束一些。”
“噗——”崔尹哂笑了下,转过脑袋对着李成尧,抬直手臂,衣袖窸窣滑落到半臂,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子。
在李成尧半白的发鬓上点了点:“你想说什么?你老了。”
隐在翠竹林之间的青石桌子上,一人懒着骨头趴着,好似只慵懒的猫,头发未挽,一头柔顺的青丝倾泻,与月白的一抹衣袂交相掩映。
他身后站着一身褐红的男人,皱着眉轻斥:“让你好好休养,就喜欢贪凉。”
平逢山北麓,华昭寺。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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