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薇知道自己快死了,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她这一生,出生在尊贵的皇族,该经历过的都经历了,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还有相知相伴到老的驸马,已没有多少遗憾了。
但是,人生在世,总有某些事情是放不下的。
郑薇也很难说自己具体放不下什么,但是她想在临死之前,帮汪印一把。
在十几年前,她曾经帮过汪印一次,后来便有了缇事厂,有了缇事厂之后的国朝,算不得好,但也不算坏——起码现在没有了缇事厂的国朝,着实让她忧心。
所以她进宫了,直接在永昭帝面前提及了汪印,请永昭帝重新起用汪印。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在乎永昭帝因此而震怒了,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觉得自己应该要去做这事,那就足够了。
而永昭帝,不知是看在郑薇过去曾帮助过他的份上,还是看在郑薇病弱衰老的份上,最终还是将怒火杀气压了下来,淡淡道:“皇姐,朝中的事情,朕自然会考虑,皇姐当以身体为重,免得忧虑萦心,反而不美。”
“皇上说的是,身体当然为重。只是,自己知自己事,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皇上了,还望皇上龙体康健、顺心遂意。”郑薇这样说道,眯眼笑了笑。
这等临终嘱咐的不祥话语,经由她的口说出来,竟然没有多少悲伤,只觉得有一种豁达平静。
的确,或许真是人之将死,倒是有一种万事都放下的感觉。
察觉到这一点,永昭帝默了默,声音和缓了些:“皇姐,还是以身体为重,余事,朕自有决断。”
不管是废太子的事情,还是汪印的事情,都无须皇姐操心。——她都快要死了。
郑薇离开的时候,永昭帝依旧没有再提起汪印,好像没有听到之前那番话语,皇姐弟都心照不宣地揭过了这个事情。
但话语既已出口,自然就会留下痕迹,剩下的,便是时间的问题。
离开紫宸殿的时候,郑薇还回头看了看,紫宸殿依然巍峨高耸,象征着天下至高的皇权,里面的人已经执掌皇权二十五年有多了。
她仿佛还记得,当年那个惶恐无助的皇子曾躲在她身后,总是怯怯地唤她“皇长姐”;她也记得,她那个怯怯的皇弟,是怎样一步步成为太子、最终登基的……
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助他登基,只是,偶尔也会想:若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来当皇上,会如何呢?或许还不如他。
不管怎么说,帝王无常明,须得贤臣匡之。
她扭头回看,也就是片刻时间,很快便转向离开了,心中一片释然。
这大概,真的是她最后一次进宫了,但是她想做的事情都做了,便没有多少可感慨的。
跨出宫门的时候,她看到了一直等候在外面的驸马齐适之,下意识露出了笑容,向来凌厉的眼神便多了一分柔情。
驸马的头发也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一道道,但身子仍旧挺得笔直,眼神无比温柔。
她这一生,真的无憾了。
郑薇进宫的事情,自然引起了韦皇后的主意。
这个世上,或许真的有生来就互相讨厌的人,从韦皇后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厌恶郑薇,不管是在闺阁时还是在皇子妃时,哪怕母仪天下,同样还是这样。
她相信郑薇对她的观感也是一样。郑薇都病成这样了,还进宫求见皇上,是为什么呢?
在这样的局势下,韦皇后不能不多想。
只是,尽管她在紫宸殿中安插了探子,也没能知道郑薇说了什么,心中不由得更为惴惴。
她总觉得,郑薇不会说什么好话,莫不是为了江南道漕运而进宫吧?
想了想,她还是吩咐了绿琴,让其给紫宸殿中探子发去命令,让其竭尽全力去探听内容,不然,她怎么都不放心。
紫宸殿中的探子还没有传来消息,永昭帝却突然驾临了坤宁宫了。
在听到内侍传话之后,韦皇后有片刻失神,随即心便提了起来:今日非初一十五,皇上为何突然会来呢?
永昭后宫充盈,这些年来,若无特殊情况,帝王只会在初一十五这两天会宿在坤宁宫,现在,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在准备迎驾的时候,韦皇后作了种种猜想,越是想,便越是头皮发麻,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
当永昭帝来到坤宁宫的时候,她心跳猛地加快,仿佛即将有什么危险一样,脸上却还是露出了端庄笑容,请道:“臣妾见过皇上!给皇上请安了!”
“嗯。”永昭帝淡淡应道,越过了韦皇后,坐在了坤宁宫主位上。
随即,他摆摆手,朝左右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朕有事与皇后时商量。”
帝王的话语一落,包括裘恩在内的内侍宫女霎时便退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宫殿中,就只剩下帝后两人了。
见到永昭帝这样的举动,韦皇后心跳得更快了,只得极力维持着镇定,在永昭帝身边坐下。
“皇上,您有什么吩咐臣妾的呢?”韦皇后微笑着问道,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永昭帝看向了韦皇后,目光在认真打量着,却没有说话。
皇后精心妆扮过了,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眼角的皱纹却没能完全遮住。——是了,皇后比他还要大三岁,当然会有许多皱纹。
几十年过去了,眼前的人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年轻清丽模样,但是那体态、那笑容,依然端庄贤淑,就像当年是一个最适合的皇子妃,如今是一个最尽责的皇后。
但是,她真的是这样吗?